第五十二章 把酒言欢
在很多个长夜里范无术无法安枕。
他总能想起革蜚在他面前被捏成蜚兽的那一幕,想起那光织的身影掠过长空,夺去了烈日的光辉,整座义宁城都隐晦在灿光的衣角下。
当然他总忘不了那个问题——
“理国的‘理’,是什么‘理’?”
许多年来,他把这个字理解为“道理”或者“理想”,他在二者之中,做安全的选择。
他一直逃避但一直心知肚明的是——
平等国“公”“义”“理”三字中,代表“理”字的……正是昭王!
昭王这等站在现世巅峰的绝对强者,敢于向现世秩序开战的疯子,如何会驻足于小小的义宁城,对区区范无术投以沉重的目光呢?
也许那是一份……遥远的邀请。
现如今他范无术是浪子回头的典范,是义宁城里一段激励无数人的传奇故事。
他取得了理国开国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好成绩——黄河之会八强。
他也力压段思古,成为当今理国的第一强者,是事实上的大理柱国,在爵位官位上都全面超越了他死去的父亲。
但很多年前不是如此。
很多人都知道,在十五岁之前,范家那个娇生惯养的少爷,不学无术,游手好闲,整日流连于勾栏之中,不是飞鹰斗狗,就是宿醉不醒。
可只有他自己明白……他只是过早地认清了现实。
理国是一个没有未来的国家。
他生在此国,生为范姓,也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。
落在楚夏之间,仰鼻息于夹缝里,生灭不过那些大人物的弹指。
夏国灭理的时候只派了一支偏师,半天时间就杀穿了国都。
是楚国星神降临,从废墟之中捡起理国皇室的最后血脉,夏国又在东出的战争里大败亏输……这个国家才得以复立。
复立之后仍奉夏国为上国,仍然岁贡不绝。当然事楚如父,早晚恳切。
从来没有左右逢源,只有左跪右伏。
一个北乡侯尚彦虎,就可以大闹理国首府,欺辱太子妃,把这个国家的尊严踩在泥地里。
哪怕是楚国来“主持正义”,书山飞来痛斥尚彦虎的文章,夏廷也只是罚酒三杯……武王出面,骂了尚彦虎一句“蛮勇”。
那究竟是骂还是夸,是一种贬斥,还是尚彦虎的荣名。
唯一没有争议的是——那是理国洗不掉的耻辱。
范无术一直以为,他是唯一聪明的那一个。
世人笑他纨绔,他笑世人痴傻。
如果说人生上限早就已经锁死,未来一眼看得到头,那么何必辛苦过活?富贵闲散也是一生。早早开始享受,少走许多年弯路。
直到父亲伤重垂死,吊着一口气等他的那天。
面对那句犹如重槌的“不学无术”,面对父亲最后的复杂的眼神。
他忽然明白——
认识到这个世界是何等无望的人,又何止是他呢?
天底下不只有范无术一个聪明人。
只是另外一些聪明人,选择在绝望的处境里,承担责任。
其中就包括他的父亲,名为“范韬”的理国虎贲中郎将。
哪怕无法拯救国家,无法跳脱命运,也要以有穷之力,为有限之事,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,让国家在迟早要来的绝境前……体面一些。
这种“体面”,就包括他范无术的自暴自弃,浑浑噩噩。
父亲临死之前,也要坐实他的纨绔,让范氏蒙羞,让他被世人唾弃,就此离开理国这潭死水。
可是他在父亲逐渐黯灭的眼睛里,又分明看到一种期望。
看到一种希望他承担责任,又希望他跳出藩篱、任性自我的两难!
他“幡然悔悟”,觉得自己一定要做点什么。
可是做点什么呢?
像父亲一样做绝望的努力,也像父亲一样在某一天战死吗?
十五岁的少年,在人生最迷茫的时候,遇到了昭王。
昭王只是问他,理国的“理”,是什么理。
让他自己去找答案。
很多年来他是带着问题行走。
但多年之后的昭王只是说——
“不必答我,答案在你心中。”
在五凤变成九凤的那一天,折扇所绘的图案改变了他的人生认知、整个现世沐浴在九凤泽世的德辉中……
他想他是找到了答案的。
理国并没有任何希望可以追逐,但就像和国在原天神的庇护下有了超然的地位,沐浴凤泽的那一天,理国就有了未来。
超脱的存在可以让一个弹丸之国也超然。
那天他撞进了朝殿,告诉国君,理国的“理”,就是山海道主的理想!
关于这个理想,理国愿意用千载国祚寻一个答案!
凰唯真当年在昆吾山打死了景国南天师游玉珩,威震天下,亦如今日之荡魔天君,号称“魁于绝巅”。
但仅仅十年之后,他就身死道消。
临死前给他的女儿凰今默,留下了不死的神通。也给楚国留下了培养无数天骄的山海秘境。
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?
对于当年的事情楚人讳莫如深。
即便是《史刀凿海》里,也没有真相。
凰唯真从幻想中归来后,并没有回应当年旧事,也没有大肆清洗曾经的仇家,只是以搏杀【无名者】,作为祂超脱的承担。
所有人都知道要尊重山海道主的理想,但好像没有任何人表述过,这种理想是什么。
越国的高政在猜想,理国当然一直在猜想,楚国事实上也在猜想。
所有相关的人,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靠近自以为的答案。
而那“幻想成真”的伟大存在,从来没有真正的宣称。
关乎“当年”,也无人追溯,往事都成谜。
但范无术慢慢明白……
楚世家里没有凰姓,或许就是这个问题的真相。
越国的改革,楚国的改革,理国全都看在眼里。他们认真思考,哪些更靠近凰唯真的想法,然后全都学习。
理国已经没有世家!
范无术亲自提着剑,“革除世家之弊”。
理国没有荫官。
所有官员都是经过官考重新上任,且每年都有考核,能者上庸者下。
就连国君的权柄也被一再斩削,现在理国是九卿议事,国君大部分时候只作为礼仪的代表而存在——其实国君自己也情愿如此。
当年复国也是被楚国强行推上来的。
谁愿意当一个随时会被夏国人砍头的皇帝?
今时邻居换成齐国,也没什么不同。
这是一场自上而下的变革,最强的武力镇压了一切,超脱的德泽淹没了不安。船小好掉头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。
当年凤起于此,德光正在体现——
近些年不断地有天才涌现。
范无术亲自教导的段奇峰,十年前还是唯一一个代表理国出战黄河之会的选手,是理国的希望。十年之后的今天,那种层次的天赋,已经不足以国内称魁。
国家更富足,吏治更清明,人才更鼎盛……理国的一切都欣欣向荣。
可范无术越发不能眠。
让他心惊胆战的昭王,再也没有出现在理国。
好像从来都不需要他的回答。
但他不敢想——
自己是不是已经在路上?
“谁?”
某个时刻床上打坐修行的范无术骤然睁眼,寒眸如星子,在长夜亮起。
他看到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,正负手站在他的房间里,仰头看着墙上的挂画。
“简尧年的画作。我也很欣赏。”这个少年说。
范无术披衣起身,随手点亮了室灯:“相见即是缘,喜欢就拿去——算是我的礼物。”
简尧年是历史上最擅画凤的名家,也像很多画家一样,死后声名尤著。
革蜚在长街泣血,悲哭九凤的那一天,更是把简尧年的艺术成就推到了顶峰。他的画凤之作价值连城,尤其是晚年所画的《九凤图》,让无数人趋之若鹜。
这礼送得相当之重,简直倾城于萍水。
“哦?”穿着道袍的少年转头,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理国国柱:“你知道我是谁?”
“不管你是谁,这般年轻就有这般实力,能够悄然无息出现在我的房间里……总之是一个我很难高攀的人物。”
范无术表现得很坦诚:“能用几件死物换得阁下的友谊,这买卖再划算不过。”
陈错下巴微抬,在光照之下有玉一般的矜傲,轻笑着道:“这话就见外了。我久仰你范无术的大名,心中早拿你当朋友,又何须死物来换?”
他拱了拱手:“在下陈错,深夜造访,实在冒昧。”
范无术当然不会漏掉东天师关门弟子的姓名。
他一边将墙上的画作摘下,卷起来包好,一边道:“我闻君子访友,兴起而至,兴尽而归。阁下踏月而来,正是良逢,何来‘冒昧’二字。”
这位理国第一人备好了礼物,又十分自然地开始清洗茶具:“只是不曾想到,范某薄名,竟然能入尊耳。”
屋外的黑暗潮水退于灯火长堤,他明亮的眼睛看过来:“阁下在蓬莱岛一般喝什么茶?我这里有「云隐栖霞」、「幽谷叠翠」、「寒潭漱石」。”
以之状人,一者隐士,一者君子,一者剑客。
这当然也是三种相处的状态。
“我不觉得今晚应该喝茶——”陈错掸了掸袍角,很随意地在他对面坐下来,脸上带着轻松的笑:“就上理国最烈的酒。既然是朋友,当然要把酒言欢,不醉不归!”
……
……
烈酒烧喉,野望烧心。
站在广阔的星槎甲板上,仰望那越来越近的中央月门,林光明饮下战前最后的烈酒。他早就不知道酒的滋味,但一道火线燎过脏腑的感觉,令他有些微的兴奋。
荆国的确是一个非常适合他的地方——前提是这个国家能够始终巍峨。
在这个幅员辽阔的帝国里,荆帝以绝对武力镇压四方,给予各路军镇相当大的自由,涨其气焰,砺其刀锋,几如养蛊一般。
他林光明正是在最残酷的命运里长成,一路磋磨至此,在这种环境里如鱼得水。
荆国以战立国,军纪尤其严明。唐烈这样的人,肯收他的贿赂,而不是当场将他拿下。说明在这场战争里,皇帝有相当的容忍,且愿意给出征将领有限的自由,允许林光明这样的人,在追求胜利的前提下,行使一些手段。
若是唐烈拒绝他的贿赂,把他拿下,他也就避免了来神霄战场填坑,大可之后再找机会。
唐烈“收钱不办事”,就是划下了清晰的底线。
都说江湖风波恶,哪及朝堂深似海。唐烈这位宗室将领,皇帝的亲信,也是奸猾似鬼,半点不真诚。
当然,对唐烈的欣赏,并不妨碍他默默预定了唐烈的魂魄。
如果世上都是奸人,那就没有奸人生存的土壤。在铲奸除恶这件事情上,他林光明比那些所谓的正义之士更坚决!
只是眼下,他必须要先面对神霄战场的危险,直面有可能回不去现世的事实。
“好好照顾唐容的感受,废物也有废物的用法。”
他在魂海里写下最后一封回信:“罗刹明月净在青石政变的最后时刻,还想着跟姜无邪完成不离不弃的爱情表演,那才是修行……唐容不是姜无邪,他没可能发现你。你更要好好地利用,让这个不懂得政治的废物,至少懂得爱一个人。”
魂海的尽头,泛起属于芷蕊夫人的涟漪:“我会给他坚定不移的温柔。”
当初中山渭孙和陈算来楼里找茬,智密提前失踪,只把没有门路的苟敬留在楼里任人发泄……那时他就意识到,荆国还有一个三分香气楼的上层人物存在。
他找了很久,才找到天香第四的芷蕊夫人,勾心斗角地交手好几轮,才将其拿下,完成掌控。自此终于在荆国上层有了棋子,虽然是已经失势的宁王。
但失势的王爷才更适合他,多大的肚皮配多大的碗。
这也是他的准备之一……罗刹明月净只要来荆国,就不可能避开他。
当然,荆国如果不接纳他,这就是他的另一份投名状。进可为投名状,退可用唐容之死搅乱局势,为自己争取脱身的机会。
所幸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,尉獠很好地体现了荆帝的意志,他这个天涯漂泊的羁旅客,成功吃上了霸国的皇粮。
魂海里的第二封信来自贤兄仵官王,他只是看了一眼,不打算再回复——
这畜生在上次交换的《仵官神道法》里藏了七个陷阱!
要知道他自己给出去的《都市鬼道篆》里,都只放了五个暗门。
对方的无耻,简直令人愤慨。
这次没能把贤兄哄来荆国剥干宰净,也只能说一声遗憾。
至于贤兄在信里说,要去景国办大事,他只信后半截。
他猜想这厮肯定是去怀岛寻觅罗刹战场补尸去了,他得到的残魂远逊巅峰,仵官贤兄得到的尸体也并不完整,但毕竟都来自罗刹明月净,有很大的潜力可以挖掘——他的举报信早就递到齐国打更人那里去。
只可惜军务在身,自己吃不着便宜,现在也只能遥祝贤兄好运。
贤兄要是运气好,逃脱此劫。荆国这边是罗刹明月净最后的陨落点,为了完成补尸,贤兄亦将不得不来。
届时他这个做贤弟的定然已经在荆国赢得更多,再来个十拿九稳的瓮中捉鳖,何其乐也。
“将士们!听我一言!”
中央月门已经临近,这几日都忙着临阵磨枪,也到了最后动员的时候。
林光明一改整训时的严肃,注视着这些从各地军镇汇合而来的将士:“往日我们素不相识,今日却同渡空海,生死与共。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建立更深厚的情谊,但战场会验证你们的主将,是一个什么样成色的人。”
“我要跟诸位说的是——今日站在这里的林光明,昨日不过一白身。亦举万军至此,与诸天英雄相争。”
“可见大荆帝国,唯才是举,活水不竭,盛况万年。今日阵前着甲之将,何尝不是昨日布衣之民。光明之今日,未尝不是诸君之明日。而我林光明——想要的更多!”
他的声音热忱,激烈,充满了煽动性。
“大丈夫生于世,当烹五鼎。或以此食,或以此死。”
“一个牙门将军,怎么能满足我?一甲正兵,难道就是诸君一生?”
他将拳头高举:“我们既然来到这诸天万界最恢弘的战场,用自己的性命来做赌注,实在不该两手空空。我将与诸君奋战于此,为自己争一个爵名,为诸位争几份簪缨!”
偌大星槎,林立甲士,一时山呼。
“必胜!”如鼓,擂近明月。
先前青石政变,阿弥陀佛窃据尊位,天下东眺,蠢蠢欲动。尤其雪黎魏武,一者陈兵边境,一者增兵幽冥,几已按捺不住!
各大霸国也都暗流涌动。
唯独荆国是无动于衷的。
骁骑大都督夏侯烈还在荆黎边界指天骂地:“东国家事耳,大荆千古无窃名!”
黎国冬哉主教沈明世说姜无量不过一篡逆,并非正统,天下义师皆可伐。佛陀竟然窃握大宝,黎皇身为国家体制的创建者之一,“为天下未来,深感不安”。
夏侯烈就说天外大战方酣,神陆当以团结为重,姜无量亦姜姓皇族,肉都烂在锅里,没有外人跑去抢肉吃的道理。帝国容括百家,帝位也无妨佛道。
双方都站在自己的道德高地上,向对方吐以唾沫。但这边吵架还没吵完……荡魔天君就杀穿魔界而归神陆。
然后就没有然后。
但黎国的兵强马壮,贪取之心。和荆国的虚弱,也不免被有心人看在眼里。
林光明就是有心人之一。
他毅然决然地向荆帝效忠,不惜晾晒自己修补好的过往,把“林正仁”这个名字都拿到日头下,就是看到了这千载难逢的良机。
在前线紧张的当下,他只要积极展现过人的才华,表达无底线的忠诚,就有很大机会被重用。而他这样的人,在填补国防的同时,也是在填补这个庞大帝国稍纵即逝的权力真空。
这是在其它任何一个霸国都找不到的空隙。
今日发往神霄的星槎,不止他所驾乘的这一条。一来就封官划卒,送往战场的新人,也不止他林光明一个。
在那句“成六合者须荆天子,不必唐姓”之后,天下赴荆之壮士,不可计数。
荆帝的确愿意给新人机会,而且如此的大气,又如此的残酷——
并不把这些人当成百炼的钢铁,而是当成铁渣废矿一样的耗材。给钱给官给人,然后直接往战场上扔。能够活下来,炼出来的,才是最后的国锋。
林光明更是看到——他要重整的不止是手底下这支军队,他所参与清洗的,更是荆国的势力牌局。
手下这支三万人的军队,来源于不同的军镇,打散又重组,最后统合到他手下……这是军权的又一次分配。
神霄战争是一场空前绝后的锤炼,有机会把军镇林立的荆国,炼成一杆上下一体的长锋。
当这场前所未有的战争结束后,谁走谁留,谁满谁空,有太大的想象空间。而可以确定的一点是——像他们这些只能依附天子的新人,是毋庸置疑的帝党。
在战后的格局里,手握一支精锐军队,将拥有很大的嗓门。
危险和机会,都在眼前。
当危险到来,林光明可以不战而负,为天下笑柄。当机会来临,他也能拔剑而起,将第一道属国的天骄挑落剑下。
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。
“诸位看到了吗?”
着甲的林光明,大步走到军列最前,戟指远方的那轮明月:“位于神霄世界的中央月门,璨照诸天,那是人族迄今为止在神霄战场上高悬的最为荣耀的冠冕——”
“由大荆帝国所创造!”
他拔出他的佩剑:“让我们来捍卫这份荣耀!”
轰隆隆!
荆国独有的兵凶星槎,如同一柄巨大战斧,狠狠劈在那横亘神霄的中央月门——
异界的灵气如水洗过鬼身,神霄世界终于揭开神秘面纱,袒露在三万【仰光军】将士的眼中。
林光明首先听到的是一声鼓破耳膜的尖啸,本能的以冥力护体,仍然感到双耳所传来的剧痛……如同烧红的烙铁按下来,烫起一个个蓄满脓水的血泡。
他的耳朵肿得像是招风!
第一时间催动五鬼,加固放置在里舱的“五行神鬼混冥阵”,做好随时脱逃的准备。
此阵核心位置,放置着一只林光明昔日打扫高僧墓地所得的“光明金刚钵”,这只镌刻了《不坏金刚经》的佛钵,唯一的特点就是坚固。
坚固到林光明自己都打不破。
金刚钵里又以冥幽之水,结玄微之阵。以此养了一枚道莲。道莲是“三日三月三明法”,飞光不歇,能遁虚空。
他的魂匙便藏在道莲里。
这小小的一角,涵盖诸家法门,确保无论遇到什么情况,都有遁逃的可能。
只要魂匙还在,再集齐他藏在现世九个不同地方的鬼锁,他就能复生。
当然,要是遇到荡魔天君那等一剑扫灭所有命运的家伙,他也只能饮恨。或者秦国的贞侯许妄那般,也能一次轰灭他全部因果,让藏于九锁的鬼火尽数熄灭。
而他绝不会让这样的战斗发生。
甲板之上披甲的林光明,提着剑身先士卒:“我辈荆人,岂惧生死?一生荣耀,决于一时——众将士听我号令!!”
他已经通过昼光鬼眸看到——
在这重天境的最高处,有一尊显化了灵形的银白色大老鼠,捧月如饼,正在啮食。
妖族很少做这样的兽显。
一来兽形通常不会让他们变得更强大,他们本就是天道的宠儿,有最完美的形显。二来妖族与生俱来的骄傲,让他们不愿意变出这等卑形。
此尊却不一样。
其显化的鼠形,像连绵的覆雪的山脉。
这座山脉之中摇荡的力量,让整个战场都听得到山洪般的轰响。
符合此般情报的鼠族强者,只有一位——
那位险些将猫族屠灭的绝代鼠妖……钻天大祖鼠秀郎。
据说其少时为猫族所虏,灭其家族,杀其父母,养其为奴。仇恨的种子在心里埋下,他发誓要灭尽世间猫族。
后来也几乎做到了。是妖皇亲自出面与他沟通,才保下一支猫族,延续族群血脉。
如此凶妖!
他横亘在彼,让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自觉渺小。明明身在天境,林光明仰之如远山,好像自己万里跋涉,一抬头还是山影。
望山不能至也。
好在山前还有人。
拦在月门之前,只身横妖的,是一尊宽袍大袖又长眉长须的强者,面目有仙气,姿态却见凶。
在荆成帝时期,辅助天子打死权臣贺崇华的他,正以一杆凤翅镏金镋,将那银白山脉般的巨大老鼠生生挑起!
正是荆国太师计守愚,前番合兵百万援神霄的主帅。
他所带来的军队,已经严丝合缝地嵌进战场里,和犬牙交错的诸天联军,形成“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”的绞缠态势。
这种战场上的“绞缠”,能够最大程度上减少诸天联军的冲撞势能,减少中央月门的核心压力。与之相应的,每时每刻都有大量的战士直面生死。
这些荆国精锐消耗的速度……触目惊心。
荆国太师计守愚和妖族钻天大祖鼠秀郎的胜负,或者一时难见。可中央月门之上,已有清晰的齿缺。于月为米粒,于人是天坑!
林光明不由暗暗心惊——若是他晚来一些时候,或是他领军降临神霄时,那钻天大祖正在食月……这一口岂不入其腹中?
再往月门之前看,一座座武装到牙齿的飞天堡垒绕月而飞,不断有光矢飞出,密如瀑雨,阻联军于外。
可是虚空之中漂浮如河涌的碎件说明,已经有更多的飞天堡垒,在之前的时间里,被诸天联军所摧毁。
在荆国待得久了,林光明亦熟悉诸军。
号称“阵地防御第一”的天衡卫,其所结成的“天衡御”,该是一个圆周无缺的球体。此刻却只见得半圆!
风雨不侵,云雾不透的“天衡御”,早已电闪雷鸣,风雨合侵。
再往远处看,东北方向负责阻击妖族主力的黄龙卫,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妖族大军淹没。唯有那时不时如龙跃海的黄龙旗,还在昭显那处阵地的存在。
执“三魂屠灵剑”,引【青海卫】大军而往的蒋克廉,与之并成环岛,如日月周旋。两支荆国铁军在彼处,不断地旋转,像一只巨大的血肉磨盘,绞杀着妖族大军的血肉。
仿佛能够转杀到海枯石烂,也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撑爆!
荆国已经有七支强军在这里厮杀,合众百万。
次一级的军队人数,已经超过三百万。
吕延度、罗睺战死后,又补充了计守愚、曹玉衔、中山燕文三尊绝巅,加上一直都在战场上的宫希晏、唐问雪、黄弗、黄舍利……犹有七君鼎世!
可以说荆国已经举国押上。
除了荆天子御驾亲征,已经不会有比这更激烈的攻势。
与之相对应的,亦是诸天联军前所未有的疯狂反扑!
妖族、魔族、修罗族、海族,这四家主力之外,还有许多现世绝迹的种族……黑暗年代与人族并肩的远古百族,有许多都回返,反伐人族!
如山魄灵族、梦蝶玄族、长春木族、九幽影族……都各有独特手段,曾经他们给远古妖庭造成巨大的麻烦,今日这掣肘,落回到现世人族身上。
此外还有一支不可忽视的军队,他们是远古时代散落在诸天的人族。曾经播撒人族希望的“谷雨计划”,若干年后成为反伐人族的投枪匕首。
他们与现世人族同根同源,可他们也想生活在现世!做镇压诸天的那一方,而不是在各类孱弱小世界里,绝望生灭的那一个。
陆霜河在妖界一剑斩破了天外人族的枷锁,让回归现世成为可能,让天外人族在现世也有广阔无限的跃升空间。
但诸天万界,几个大时代以来,不断地繁衍生息后,天外人族何其多,不可能都到现世来。
最重要的是神霄战争爆发得太快,现世人族还未来得及将这份重要筹码,转化为切实的盟友。
双方都在争抢时间。
用刀用剑,用自己的生命。
不仅仅是钻天大祖这等传说中的大妖都杀进战场,顶着计守愚的进攻强撼中央月门。
诸天各族强者也都前来奋死,前赴后继身填这关键之地。
其中最引人注目的,乃是一团不断翻滚不断嘶鸣的磅礴烟云,其间五光十色,怨结种种,像一片瘴疠所聚的海。
林光明一开始以为是修罗族的某种战场阵法,后来注意到中山燕文和他的【鹰扬卫】正在彼处鏖战,合强军聚兵煞还落在下风,才惊觉那是一位修罗大君!
他今日洞真,才能洞见。寻常神临,所见不过宇宙烟云。
只是这一尊修罗大君,不同于过往在人前逞威的任何一尊。
其在大部分时候,并没有具体的形态,就只是烟云而已。
但若不是中山燕文以【杀神】长矛不断攻杀,引兵煞不断噬灭,这些烟云,早就覆盖整个战场。
而在激烈厮杀的几个偶然瞬间里,这尊修罗大君的形貌才会突兀体现——
生一对朱红的眼睛,额前两只弦月琉璃角,鼻矮而唇高,眼神清亮,智慧渊深。
但那智慧的瞬间很快就会过去,当那双朱红色的眼睛染上阴翳,此尊就会瞬间炸成烟云。
他身外所弥漫的瘴气,其主要组成部分,分明是所有修士在腾龙境都需要面对的蒙昧之雾!
如此形象,亦只能指向一个名字——
虞渊修罗族唯一一个有资格与诸天争锋的星占宗师,“因晦”。
他在虞渊的排名,要在曾经斩杀饶宪孙的善檀之下。
可问题在于,他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不清醒的。
只凭借那些偶然清醒的瞬间,他就取得了虞渊第一的星占造诣。
也凭借这些偶然清醒的瞬间,他甚至是压着中山燕文和鹰扬卫在打。
若不是他常常要陷入蒙昧,要不是鹰扬卫是训练有素的天下强军,能够给予中山燕文强有力的支持,这场战斗恐怕胜负早分。
围绕着中央月门所展开的攻防战场,可以说是整个神霄战场最残酷的漩涡。
林光明作为战援引三万仰光军至此,以他对于危险的灵敏嗅觉,竟然完全找不到一处不那么危险的地方。
他所准备的诸多保命手段,但凡遇到一位心黑的绝巅异族,也不过是顺藤摸瓜多斩两刀的事情。
心中万般思量,也有千百个不愿,真正到了战场,林光明却立刻就做了决定,提剑前指,引大军驾星槎,杀向战场东北角——
【黄龙卫】和【青海卫】所组成的血肉磨盘。
往前往后都没有那么容易死,战场上最容易死的是犹豫彷徨的人!
彼处妖族大军虽然势众,几乎将两支精锐卫军淹没,但在争夺中央月门的关键时刻,诸天联军最凶最恶的那些强者,都是往核心战场杀。
黄弗所负责的阻击战场,看起来摇摇欲坠,其本身也确实承受了巨大的压力。但对新加入战局的援军来说,反而是有很多转圜空间的地方。
说起来这支【仰光军】,没有太多时间整训,他一路严追急练,也只熟悉了最基础的那些兵阵。三万人的兵煞,利用效率低得可怜。这些士卒的素质,也大不如前一批进入神霄战场的那些。
荆国的战争潜力,便随着一茬一茬精锐战士的死去,在这处残酷战场不断地消解。
可以说,若不能取得确定性胜利,霸国降格已是必然!
“新来的。”
正在勇猛冲锋的林光明,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,一只手已经按在了他的肩膀上。
他仰头看——
中央月门巍然高悬,如挂雪天山。
月前计守愚对钻天大祖。
月上有人在。
黄袍飘卷的黄舍利,在此饮下了最后一口酒。
可那英姿飒飒的惜花真君,又分明站在他的旁边,按着他的肩膀,抬手一指:“去那边。”
林光明心下骇然,明白这是时间的错觉。
但他更惊惧的是,黄舍利所指的方向,乃是射声军大都督曹玉衔所厮杀的战场。
【射声】乃六护之一,擅长弓猎。
简单来说……他们最需要的是盾牌!
“以中央月门为中心,转向西南!”林光明毫不犹豫地指挥转向:“仰光军今日杀至一兵一卒,也不可让异族靠近射声营地!”
出征之前,尚还有尝试贿赂的余地。战场之上,抗命就是死。黄舍利恰是可以让他死得很彻底的人。
往前有机会死得不彻底,往后是必然死得干干净净,他当然要往前。也要让这处战场,记下【仰光】之名。
星槎轰动的同时,他感到肩上一松,明白惜花真君已经出战,他也有了喘息的余地。
“再快一点!这是见证我们荣耀的时刻。不要吝惜元石,袍泽生死大于一切!”林光明歪头避过了一道毒牙飞矢,一剑斩开迎面的雷网,怒声高呼。
前方曹玉衔正在和玄神皇主睿崇捉对厮杀,他的射声军也正缠斗海族强军【天舟近卫】。
这些崇神的近卫都隶属于沧海“末日天舟”教派,个个视死如归,以走向末日的“自觉”为荣。与【射声】这等天下强军对轰,也不落下风。
战场之上,除了他先前看到的那些。还有宫希晏一边圈斗两绝巅,妖族鸩良逢、虺天姥,一边统御弘吾、神骄二军,截住诸天联军的主力。
那边唐问雪也是以一敌二,厮杀无冤皇主占寿的同时,还向极意天魔彩瑆进攻。
黄舍利会支援哪一边?
黄弗吗?
林光明心中正思量着,便见一座巍峨雷音塔,空中倒悬。
黄舍利推之如剑,狠狠撞在那连绵的银白色山岭。
钻天大祖身形一颤,坍陷无数条空间裂纹,发出刺耳的尖啸声!
“女娃娃好大的胆子!这也是你能插手的战场?真不知——”
铛!
却是计守愚的凤翅镏金镋,已经拍到了他的脑门上,与那鼠骨首山碰撞,发出震天的响。
这位凶悍绝伦的荆国太师,以镋压山,压得钻天大祖往虚空陷沉。
山岭般的银白色老鼠猛地一翻,遍身空间裂隙如丝带缠舞,他抵住那仿佛无穷的巨力,抗拒计守愚对这片时空的压制。
却听轰隆又一声!
那座通常用于防御的雷音塔,狠狠砸在了他的背脊上,也镇住了这将欲翻滚的山岭。
黄舍利懒得跟老鼠废话,抡起雷音塔一砸再砸。
猎猎长披好似荆国北拒的荒漠,将那干涸的黄,铺了覆雪的山。
喀喀喀,喀喀喀,山形见裂。
那冗长的银白,忽然归于一色。连绵如山岭的银白色大老鼠,归于一尊身披银白长袍,面容俊美的大妖。
当年全家被屠,他留得性命的原因是太过俊美。
掠夺其家的猫族,养他只为亵玩。
所以很多时候他更愿意体现兽形。哪怕被尊为大祖之后,亦是如此。
被逼出本貌,于他是一种屈辱。
仰看黄舍利,他眸中洇着血。
而后捉白为剑,就此一横——
在这一刻,黄舍利忘记了自己的名字。只记得自己姓黄,后来连姓氏也忘记了。
钻天大祖正在抹杀她的记忆,抹杀她对战斗的认知,抹杀她所后天学得的一切,将所知所识斩为空。
面对此剑,黄舍利咧嘴一笑:“哈!还是个美人!”
计守愚的大袖卷过长空,将这道剑白一推再推。
茫茫的空白之中,黄舍利的黄袍飞起,真个咆哮为一条黄龙!
玄黄之重,护其真灵。
黄舍利眸色一时清亮,反手一抹——
时光飞退,去影重重。
回到记忆被抹杀之前的时间,她注视着向她挥剑的钻天大祖:“哈!还是个美人。”
“天涯花开早,少有惜花人。黄某平生不忍杀美人——”
眸中菩提开,手中巨寺响雷音,镇向鼠秀郎:“变回去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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