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百七十九章 大胆之人
朝廷的决议如同一块巨石被投入平静的湖面,激起的涟漪在松江府每一个纺织商人的心头荡漾。
佩服归佩服,感激归感激。
但商人逐利而谨慎的天性,让他们无法完全沉浸在得救的喜悦中,一种更深沉的忧虑,开始在私下交谈、在茶楼酒肆的角落里蔓延。
“朝廷有魄力,肯兜底,这点没得说!”司文元在自家账房中,同李万福几个相熟的商人说道:“可是,这品鉴堂万一没品出个高低,反而让海商们觉得番夷的布更实惠,那怎么办?”
岂不是当着全天下的,自己打自己的脸吗?
这话说到了所有人的痛处。
“是啊!”另一个商人接口,眉头紧蹙,“王大人说咱们的布好,工部的匠人说新织机的布更密实,可咱们自己摸着良心说,就算那番夷的布,线粗点,薄点,可它便宜啊!”
“一件衣裳,穿一年半载也就换了,有多少人真在乎那点多穿几个月的韧性?海外的蕃商,更是之看价钱!”
李万福捻了捻胡须,忧心忡忡,“要是品鉴之后,海商们还是不买账,朝廷这脸面往哪儿搁?到时候,朝廷会不会觉得是咱们的布织得不好,是咱们这些商人不够尽力?”
会不会...用更厉害的手段,逼着他们必须用新机器,必须织出所谓天下第一的布来?
这个假设,让在场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。
他们仿佛已经看到,一旦品鉴失败,工部的官员会如何面色铁青地再次莅临,用更严苛的标准要求他们,用更强大的压力驱使他们。
到那时候,所谓的自行决定恐怕会变成一纸空文。
他们会被彻底绑死在那条名为蒸汽织机的战船上,向着未知的、可能布满礁石的市场海洋强行冲刺。
“咱们现在啊,是站在悬崖边啊...”司文元缓缓开口,“朝廷给了根绳子,让咱们暂时不会掉下去,可这绳子的另一头,连着的另一条更陡峭的路,如果那条路走不通,咱们...”
他叹了一口气,“怕是连这个悬崖边都回不来了!”
“那...咱们能不能联名上书,请朝廷...缓一缓这个品鉴?”有人怯生生提议道。
“朝廷旨意已下,岂容我等商贾置喙?更何况,这是陛下定的方略,此时上书,无异于质疑陛下圣裁,自找麻烦。”司文元摇头。
“难道就只能干等着...”李万福烦躁得抓着脑袋。
“等,但要看着等...”
司文元目光闪烁,“看市舶司的品鉴堂到底怎么弄,看看第一批看到对比的海商是什么反应,同时,咱们手里的人工织机不能停,那是咱们最后的根基...”
万一事有不协,他们至少还能靠着老本行,吃一口安稳饭。
王徵并没有表面看着的如此镇定,一来,机器改进需要时间,二来,人心浮动,就怕日子拖久了再生变化。
不料这一日,他门上来了个人,拿着南京户部尚书张维国的拜帖求见。
王徵在花厅见了此人。
“小人高成磊,见过王侍郎。”
来人正是高家商行的东家高成磊,如今为江南丝绸业的行首,王徵倒是听说过这人的名字。
眼下看着,此人还未而立,看着很是年轻,不过一双眼睛很是锐利,是在商场摸爬滚打才能历练出来的。
“高东家此番前来,所为何事?”王徵心想,丝绸布帛不分家,但毕竟他蒸汽纺织机也只在松江试行,还没推广到其他州府去。
高家祖业在徽州,高成磊做了行首后才在苏州、杭州、南京甚至北方城镇开办了商行,但没听闻在松江府有高家的影子,因此,也不至于是因为松江棉布一事来找自己。
高成磊语气谦逊但异常清晰,“小人这几日正巧在松江府,听闻朝廷决议松江棉布一事,深感陛下圣明,亦感诸位大人为国操劳之苦心...”
高成磊说着,朝王徵拱手一拜,“小人此番前来有个请求,待工部改进的机器得以交付,小人愿第一个承接试用,无需朝廷任何承诺与担保。”
此言一出,王徵微微动容,心下却是疑惑,“高东家,新机虽好,前车之鉴犹在,你可想过,此番若再...其中风险你可想清楚啊!”
“小人自然是想清楚了,才来寻王侍郎!”
高成磊语气坚定,“织出的布匹,若因质高价昂而再次滞销,积压亏损,皆由小人一力承担,绝不再劳朝廷收购兜底,小人自愿为此一试。”
王徵看着他,“高东家如此豪赌,所图为何?莫非工部许了你什么好处?”
可别是因为滞销之故,工部那些人怕改进的机器没有试用,上头责怪,这才找了人来不成?
“大人明鉴,工部未曾许给小人任何好处。”
高成磊坦然道:“小人只是坚信两点,其一,陛下与诸位大人既已明察番夷伎俩,决心以质取胜,则新机之效,必远胜旧机,织出之布,必有其不可替代之价值,市场一时蒙昧,终有清明之日,其二...”
他顿了顿,深吸一口气,抛出了自己的条件,或者说,是一场更大胆的交易。
“小人听闻,朝廷与北方罗刹陆路贸易即开,皮毛、呢绒、丝绸等皆是交易之货,小人只愿,朝廷在日后遴选行商时,能给予小人一个机会,一个...优先考量之便。”
花厅内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王徵心中充满了惊讶,他深思,这高成磊,难怪能小小年纪为一业之行首,果真是个不简单的人。
他不仅看到了蒸汽织布机背后的风险,更看到了风险背后,与朝廷站在一起可能带来的,更长远的红利。
他赌的,不仅仅是新布能卖出去,更是堵朝廷会记住他今日的雪中送炭,堵未来利润更为丰厚,且竞争尚且未明朗的北方陆路贸易资格。
王徵明白,高成磊主动同朝廷合作,比起松江府这些不情不愿、瞻前顾后的,效果要好许多。
且他是行首,只要他主动试用改进后的蒸汽机,他身后那些商人,跟随者或许甚众。
王徵沉吟片刻,才道:“高东家之志,老夫已知,然与北方贸易,事关国策,非工部所能独断,你今日之言,老夫会如实禀明上官,乃至圣听,至于新机试用...你若心意已决,待新机交付,工部自会优先考虑你。”
没有承诺,但是给出了一个明确的、积极的信号。
高成磊要的就是这个信号。
他深深一揖,“多谢王侍郎,小人静候佳音!”
说完,他不再多言,恭敬地退出了花厅。
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王徵忍不住叹道:“此子所图,倒是大得很呐...不过,朝廷推行新政,正需此等有胆有识之辈作为标杆,或许,破局之机,便在此等大胆之人身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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