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九十八章 死与活
墨微辰回头，鼻尖触及一点冰凉。
冷硬的傩面几乎抵近眼睛，她透过黑漆漆的眼洞，看见那张蒙眼的布条。
明明只是布条，却感受到视线。
“说说看？”
傩面下的声音渡进耳朵，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痒意沿着耳廓爬到脖颈，又沿着脊背往下延伸，墨微辰不自觉挺了挺身子。
这反而让她从最初的惊吓中缓了过来，冷声道：“说什么？”
“大半夜抛下我跑来看死人，”十九懒懒开口，“说说看，发现了什么？”
墨微辰下意识想起在望君山下、被他用匕首抵住的感觉，心里泛起一阵不适。
“那你想瞒什么？”她扭身，天工手按在他胸口，将他推开一些，“我以为我们是可以面对面好好谈的关系。”
十九“盯”了她一会儿，感受到天工手冰凉锋利的薄刃，举高了手。后退半步，将暗中扣在指尖的匕首缩回袖笼。
墨微辰全然不觉，目光停留在他的傩面上，越看，心里越难过。她忍不住斥道：“你什么也不肯告诉我，这会儿又想从我嘴里听到哪些好话？是想我指出这死人是望君山弟子，想我指出这根本不是去墨家堡的路，亦或是...”
她未留意到他的手心已缓缓转向袖笼，满心满眼都是再承受不住的情绪：“...亦或是，你希望我依然盲目地相信你，哪怕当年全墨家堡的人都说...你就是那个奸细？”
十九闻言，定住了身子。
他斟酌一瞬，放下手，低低的声音带着破碎感：“我想你信，你便会信么？”
傩面被他揭开。
嘴角、鼻尖、以及黑透了的蒙眼布逐一显现。墨微辰盯着蒙眼布下的凹陷，被刺痛般，猛地别开了脸。
“会的。”尽管她说得艰难。
“那便行了，”十九耸了耸肩，一身轻快地转身，“回去睡觉。”
墨微辰咬了咬牙。
静夜下，长剑铮然出鞘。
“不行，”她抽出他的剑，抵住他背心，“还不能走。”
“...你又怎么？”
墨微辰深吸一口气，尽力忽略他语气中的不耐烦，沉声说道：“凤霄，请你解释，这人身上的致命伤，为何与龙华寺七十一位僧人的胸口上的，一模一样？”
她将地上尸体翻过，露出胸前窄小的伤痕：“这剑伤我看过数十次，不会认错。将龙华寺僧人一剑穿心者不是李庆年，而是那伪装的第七十二具尸体——是你。”
此话一出，空气瞬间凝固。
时间似停滞，墨微辰的剑定住不动，剑尖刺破衣衫。她要答案。
掌声突兀响起。
十九背对着她鼓起掌来，在凄凉的雪夜里，一下、一下拍打着她的耳膜。风儿兜起掌声传远又转回，化为野鬼嚎哭的回音。
“没错，”掌声停下，十九坦然承认，“是我杀的。龙华寺的和尚七十一个，都是我用同样的手法，一击毙命。”
巨大的热流冲击上胸口，她哑声道：“为什么？”
“不为什么。”十九欲转身，却被自己的剑尖挡住。他丝毫不惧，干脆站在原地，开口反问她：“可你方才不是说相信我？既然我杀望君山门人你不追究，带你走弯路你也不追究，甚至连当年你墨家堡九齿金轮丢失之事，你还不追究...那么，龙华寺死些和尚又如何？你这便不相信我了？”
墨微辰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轻浮，恼怒中手上长剑前送，剑尖进了一寸，扎出血来：“望君山弟子追杀我，确有前科；回墨家堡的路千万条，我不知也罢；九齿金轮丢失...我宁愿相信只是巧合。但龙华寺、龙华寺僧人的命...”
情绪汹涌地冲击着嗓子眼，她花了好大的力气，才控制住音调不失控：“七十一条性命，我实在找不到理由...狡辩。”
长剑，开始剧烈地抖动。
许多的事，她一早就串联起来。
若说十九拔剑对战朱子业时，她还懵懵懂懂，但亲手将那柄薄刃挂上船篷，答案便稳稳埋进了心里。待到十九带她进林中绕路，待到模糊地瞥见第一个追踪者的脸，无数的细节都在提醒着她，眼前的人在骗她，可她始终不愿相信，直到今夜——
秦无瑕的幻影，不再允许她装聋作哑。
“即便你是凤霄，”墨微辰凄声道，“你也要跟我回龙华寺，说清楚你为何杀人。你我同为墨者，所有惩罚，我与你一同承担。”
十九没有正面回答，缓缓开口：“那...不见你三哥了？”
“三哥会支持我这样做的。”墨微辰轻声道。
“回去，就是死。”十九的声音沉了沉。
“我知道。”
“即便是死，你也陪我？”
“...是。”
十九轻笑：“你陪我死了，你夫君秦无瑕又当如何？”
墨微辰闻言愣了愣。
他继续说道：“在龙华寺，他为了留你一条命，不惜与武林群雄为敌，以肉身挡在你前头，你便这样回报他？”
她哑然。秦无瑕的背影出现在眼前，连同许多次他回首看她时，眉眼里动人的流光。墨微辰忍不住想得更多，若那人得知自己陪别人死了，那双含情目里会是何种情绪？
是生气？
还是生气？
他会有多生气？
墨微辰抿唇，轻轻垂下了眼。
变故在刹那间发生。
十九扭身时，墨微辰下意识撤剑。“燕衔环”打在手腕上的触感那么熟悉，她自小拆招已背得滚瓜烂熟，顺势上挑的剑尖划过十九的脸，将长长的蒙眼带斩断。
“你是——”
不及说完，十九已在她出招的空隙进招，左手如鬼魅般攀至她颈后。
黑暗在眼前无限放大，吞噬、浇灭。
“不想活，我成全你。”十九捡起长剑。
/
“想活，你要先死。”
眼前似星光闪烁。紫色的束发带从眼前飘过，秦无瑕身手去抓。束发带没抓着，秦先的话在耳畔继续响：“想不被紫府元婴诀杀死，你要先杀死‘自己’。”
望君台的日出一日较一日红，而在他梦里，秦先的脸上却永远似蒙着一层蓝。
“你是容器。”蓝色的秦先幽幽说道，“它才是你。”
“...晓得了。”
秦无瑕敷衍地应下，终于睁开眼睛。
眼前，熟悉的帐帘顶提醒着他，之前都发生了什么——
墨微辰跟一个自称凤霄的人跑了。
而他，凤霄本人，躺在她的榻上，被自家内功玉京飞雪封了脉，动弹不得。
荒谬。
他听到门前呼吸吐纳声，观窗格透进来的天色，带着不好的预感开口：“本座睡了多久？”
“两日。”门外的霄飞一骨碌站起，飞快地应道。
秦无瑕皱眉，试图起身。
两日。
希望还赶得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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