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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19章 聪明人干出来的,往往是些惊天动地的蠢事


“奴才斗胆说句僭越的话,荣老夫人一生未嫁,待陛下如己出。知子莫若母,她定能体谅陛下的心情,也必是心疼陛下的。”李顺全垂首恭声道。

  元和帝垂眸望着食盒里的海棠蜜糕,忽然没头没尾地轻声道:“朕很幸运。”

  “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,还要幸运。”

  “没有什么逾矩不逾矩的……”

  “母后临终前,嘱咐我要如孝敬她一般孝敬姨母。父皇也多次提醒朕,便是军国大事若有难决,亦可请教姨母。”

  “她是朕的姨母。朕是穿着她缝的衣裳,吃着她做的点心,由她牵着手,一路循着母后的身影慢慢长大的。”

  说到此,元和帝顿了顿,话锋忽转:“李顺全,你说,秦王真能体会皇后的苦心吗?他会就此收起爪牙、按下野心,安分守己地在皇陵守陵吗?”

  “若他一意孤行,执迷不悟……朕还要遵从皇后临终所托吗?”

  话音落下,华宜殿内一片寂静。

  只余海棠蜜糕的甜香在空气中若有似无地萦绕,袅袅的热气随着时间悄然散尽,连那原本松软的糕点,也在沉默中渐渐凉透。

  元和帝望着那方食盒,心头蓦地浮起一股深沉的孤寂。

  到了如今,这重重宫阙之中,连一个能说句真心话的人,都难寻了。

  他曾经以为,只要仁厚为君、亲贤远佞,爱民如子,便不会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。

  却忘了,疼他护他的长辈,终究一一败给了岁月。他视作知己的挚友,也从未真正与他同心,始终是他的一厢情愿。

  原来孤家寡人,从来不是选择,而是宿命。

  李顺全只觉头皮一阵发麻,“扑通”一声便跪倒在地,字斟句酌地颤声道:“陛下,奴才……奴才不敢妄言,万请陛下恕罪。”

  便是荣国公那样尊贵的人物,在此事面前也要谨言慎行,他一个小小宦官,怎敢轻易置喙天家心事。

  皇后是陛下的发妻,秦王是陛下的嫡子,尊贵如荣国公,进言时都得谨慎小心,他只是一个宦官啊。

  元和帝此刻像极了陷入孤立无援境地中的人,执意要在这一刻寻个答案。

  哪怕不是答案,只是听见一点回响也好。

  “朕恕你无罪。”

  “说说吧,你怎么看。”

  李顺全跪伏在地,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
  若是干爹还在……就好了。

  过去那些年里,风也好雨也罢,陛下的喜与怒,总有干爹在前头替他挡着。

  他只需跟在干爹身后,按吩咐做事便是了。

  哪像现在……

  这样烫嘴的话头,直直摔到他面前。

  若是干爹在,怕早该寻个由头把他撵出殿去了,哪需要他跪在这里,听这些要人命的言语。

  可,干爹因着宴大统领的那番诛心之语离宫荣养了!

  哼!

  宴大统领可真该死啊。

  “陛下……奴才以为,秦王殿下是聪明人。”

  在元和帝的注视下,李顺全支支吾吾,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来应付。

  至于如何理解,全看元和帝的意愿。

  皇帝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,平平的,辨不出喜怒:“你倒是学了你干爹几分。”

  “聪明人……”

  “那你便说说,秦王这‘聪明’,究竟是怎么个聪明法。”

  李顺全的心悬得更紧了,却仍牢牢记着“御前回话,说三分,留七分”的规矩。

  “秦王殿下天资聪颖,又蒙皇后娘娘悉心教诲,于孝悌人伦……自是深明大义的。”

  “只是殿下年少气盛,或有一时思虑不周之处。倘若陛下稍加开导,以骨肉亲情化之,殿下定能感悟天心,体察圣意。”

  话音落下,他便不再多言,只将身子伏得更低些,心底却是忍不住发出尖锐的爆鸣声。

  该说的、能说的、敢说的,都已说尽了。他这脑子,是真的掏空了。

  只盼着……只盼着陛下能就此打住,莫要再问下去了。

  秦王也是真该死。

  好好的嫡长子,天潢贵胄的身份,偏要去学阴沟老鼠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。

  安安分分等着,什么不是他的?

  非要画蛇添足,兴风作浪!

  如今倒好,他一个人作孽,却害得皇后服毒自尽,陛下郁郁寡欢,连累得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日夜提心吊胆。

  但凡秦王还有半点良心,在知道皇后死讯后,就该寻根麻绳,径直吊死在皇陵前,到地底下亲自向皇后娘娘请罪去。

  可这些话,他半个字也不敢吐露。

  “开导?”元和帝嗤笑一声:“聪明人干出来的,往往是些蠢得惊天动地的蠢事。就算有几分灵光,也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。”

  “但凡他有几分大聪明,朕也不至于如此为难了,皇后也更不至于以命换命了。”

  李顺全伏在地上,心里忍不住跟着猛点头。

  是是是,陛下说得对极了!

  秦王可不就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蠢货!

  大殿里又一次陷入了寂静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上头终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。

  “罢了。”元和帝摆了摆手,声音里透出些微倦怠:“朕也是糊涂了,为难你做什么。”

  说话间,目光又落回那碟已经凉透的海棠蜜糕上:“你好生收起来吧。晚膳时……让膳房温上两块便是。”

  李顺全忙起身应下,上前要将食盒端起。

  “且慢。”元和帝却又忽然道。

  元和帝缓缓伸手,从盒中拈起一块早已凉透的蜜糕,轻轻送入口中

  李顺全的手悬在半空。

  他听见皇帝的声音有些发哽,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:“拿下去吧。”

  定是那海棠蜜糕又冷又硬,咽下去时噎着了吧。

  李顺全这样想着,把头埋得更低了些,不敢多看一眼,也没敢再做停留,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殿外。

  一出大殿,廊下带着几分湿润的风迎面扑来。

  李顺全正要往膳房去,抬眼却见远处宫道上,正缓缓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。

  他脚步一顿,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。

  又止不住疑心是自己眼花了,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眼睛。

  再睁开时,人影已近了些。

  不是幻觉。

  真是干爹。

  李顺全欢天喜地地小跑着迎了上去。

  “干爹。”

  声音里的那份欢喜雀跃,活像离巢的乳燕终于见了归鸟,听得人心头动容。

  这一刻,什么御前大总管,什么独当一面的体面,全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
  李德安看着徒弟那藏不住喜色的脸,眉头微微一蹙,叹息道:“这般失态,成何体统。”

  “皇后娘娘才薨逝,你便在宫里喜形于色,就不怕叫人瞧了去,落下话柄?”

  李顺全被说得一怔。

  他该怎么说此刻见了干爹的心情。

  那感觉就像盼天晴便见万里无云,盼落雨便逢烟雨濛濛,一切来得恰恰好。

  但干爹说得在理。

  思及此,李顺全连忙敛了笑意,垂首规规矩矩地站好:“干爹教训的是,是我失态了。”

  “您怎的……这时候入宫来了?”

  李德安道:“荣老夫人递了话。宫里出这样大的事,陛下心绪必然动荡。我伺候了陛下半辈子,这时候该在跟前守着,帮着料理娘娘的后事。”

  李顺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重重点头,声音里带上了实实在在的委屈:“眼下正是多事之秋,确实需要干爹回来坐镇。”

  “之前宴统领说了那番话,您离了宫,陛下匆匆提了我上来……好些事,我实在是应付得吃力。”

  “如今您回来了,儿子总算……总算能松口气了。”

  李德安白了他一眼,没好气道:“松什么松?”

  “好生学着些。难不成往后每次出了事,都指望我这把老骨头来替你顶着?”

  “既是御前大总管了,就得担起总管的责任,替陛下分忧,为陛下解愁。多看、多听、多学。”

  “资质再钝,再不开窍,看得多了,听得多了,学得多了,总会有长进的那天。”

  “当然……”

  李德安的话锋忽然一转,语气也严厉了下来:“若是你实在觉得这差事担不起,也别占着茅坑不拉屎。”

  “我去回了陛下,求个恩典放你出宫。往后你就跟在我身边,端茶倒水,老老实实过日子。”

  “这御前大总管的位置,自有能耐的人来坐。”

  李顺全顿时噤了声,只将手里的食盒又往上抬了抬。

  “干爹,儿子先往膳房去了。陛下吩咐,这荣国公府进的海棠蜜糕要好生收着,晚膳时再温。”

  “您快些进去吧,陛下……该等急了。”

  他或许不是御前太监里最机灵、最有能耐的那个。

  但若论忠心,他敢说,没人比他更把陛下放在心尖上。

  陛下用他,也实在是用得顺手。

  李德安几乎是看着李顺全长大的,更是手把手教会对方在这深宫里生存。

  干儿子那点没说出口的心思,他怎么会不明白。

  “既然你不想出宫那就好生侍奉陛下。记住三条:忠心,嘴紧,不骄不躁。”

  “做到了,你就能在这位置上坐稳。做不到,小命难保。”

  李顺全:“干爹放心,我明白的。”

  李顺全朝着那背影轻轻应了声:“干爹放心,儿子明白的。”

  虽说一见面就挨了顿说教,可他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,却实实在在落了地。

  终于不必再提着气、悬着胆过活了。

  况且,他又怎会不懂干爹这番话里的深意。

  他只是身子残缺,良心和脑子,都还在呢。

  李德安把该说的话说完,不再停留,转身朝华宜殿走去。

  “老奴李德安,求见陛下。”

  元和帝正望着半块儿海棠蜜糕走神忽听见殿外传来那把熟悉的声音。

  他抬眼望去,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身影。

  姨母……连他此刻心中的荒凉与孤寂,都料到了吗?

  所以,才特地让侍奉了他数十年的李德安,在这时候回宫来。

  “进来吧。”

  有些想姨母了。

  想父皇母后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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