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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2章 火缎不燃,反照人心


兵部尚书崔文远将程临序的奏报摔在御前案上,声音冷硬如铁:“边将越权,擅劫商队,毁我通商信义!那几匹烧焦的破布,焉知不是自导自演?若无确凿文书佐证用途,岂能定罪‘军资走私’?”

殿中一片死寂。

皇帝端坐龙椅,眉心紧锁,目光扫过群臣。

三司卿官低头不语,刑部不敢轻断,大理寺模棱两可。

唯有织政院递上的残缎银丝蝶记尚在案上,无人敢碰。

“证据不足。”皇帝终于开口,语气沉重,“着三司会审,七日内结案。”

旨意传下,谢梦菜正在织心堂内,指尖还残留着药水微涩的气息。

她听着李砚秋低声复述朝中情形,唇角一挑,竟笑了。

冷笑。

“他们要的是看得见的火?”她站起身,素手拂过案上那匹刚从边关送回、尚未启封的完整火缎,眸光清冽如霜,“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——什么叫火烧不到的东西。”

翌日正午,阳光炽烈,洒在织心堂开阔的庭院之中。

一道红缎高悬于竹竿之上,随风轻扬,宛如鲜血泼洒苍穹。

百官惊动。

那是从边关缴获的“火缎”原样,经沈知微亲手用药水浸染、晾晒。

此刻在烈日映照之下,整匹布面竟缓缓浮现出层层暗纹——先是云雷状边饰浮现,继而中央显出一只展翅金鹰徽记,下方一行小字清晰可辨:

靖禾十三年·陇西仓配给军需

更令人震惊的是,数十处细微银丝蝶记如星轨相连,最终指向一段数字编码——瑞锦坊账册第柒拾陆号出入记录。

沈知微立于廊下,低声对谢梦菜道:“这不是普通的防火织物……它本就是军中秘制‘焰阻缎’,用于包裹火药辎重。一旦遇高温,药剂反应便会激活显影。他们想用婚庆红缎作掩护,却不知,这布本身就会说话。”

消息飞传宫中。

三日后,金殿重审。

兵部推元承业出列辩驳。

此人面白须短,举止谦和,拱手朗声道:“此等显影之术,不过障眼药物所为,事后涂抹即可伪造。臣愿当堂验证——请以真火试之,真假立判!”

满殿哗然。

谢梦菜却神色不动,只轻轻抬手。

两名织政院女官抬进两匹红缎,外观一模一样,皆为大红织锦,金线勾边,蝶纹隐现。

“一为缴获真品,一为市面仿制喜缎。”她声音不高,却穿透整个大殿,“任由诸位查验,亦可由元大人指定点燃哪一匹。”

元承业眼中闪过一丝得意,当即挥手:“点那悬挂显影者!若真防火,为何边关会有焚烧痕迹?分明是作伪败露!”

火把递上。

火焰舔舐红缎边缘的刹那,异变陡生——

那被点燃的真品并未起火,反而腾起一层薄薄白雾,如同寒气蒸腾,将火焰瞬间压灭。

布面完好无损,仅边缘微微卷曲,散发淡淡松脂清香。

众人屏息。

而元承业带来的“赝品”,在火势稍近时竟猛地轰然爆燃,烈焰冲天,黑烟滚滚,一股刺鼻气味弥漫殿中。

太医院医正沈知微眉头骤蹙,低声向谢梦菜耳语:“是‘寒髓散’的味道……此药多用于麻痹战马神经,属禁运军需品。”

谢梦菜眸色一沉。

她缓缓抬头,看向元承业那张依旧镇定的脸,心中已然雪亮。

这不是偶然。这是暴露。

就在此时,殿角微光一闪,一道纤细身影悄然立于朱柱之后,袖中琴弦微颤,指尖轻扣,似在无声拨弄节律。

没有人注意到她。

但她的耳朵,正紧紧追随着火焰燃烧的节奏。

韩霁的指尖在琴弦上凝滞了一瞬。

火焰熄灭的刹那,她耳朵里还回荡着那诡异的燃烧节奏——短促、爆裂、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尖锐嘶响。

这声音她听过。

就在三个月前那个雨夜,西苑织坊火起时,她抱着断弦的琵琶从浓烟中爬出,耳边正是这般烈焰吞噬血纹绢的声响。

当时她以为是天罚,如今才知,是阴谋的呼吸。

她不动声色地垂下袖子,掌心已攥紧一张折叠如蝶的谱纸。

那是她以《破阵乐》变调记下的火势节律——三长两短,尾音骤断,恰似马蹄陷于泥沼又猛然挣脱。

与今日本该平静燃烧却轰然爆燃的“赝品”完全吻合。

消息传得比风还快。

翌日清晨,李砚秋身着青灰官袍立于金殿中央,手中展开一卷泛黄残谱,声音清冷如霜:“臣昨夜会同太常寺乐典,比对西苑纵火案存档音录,发现此次‘喜缎’燃烧之频,与当年血纹绢焚毁时的热震波形……分毫不差。”

满朝哗然。

兵部尚书崔文远猛地站起,怒斥:“荒谬!火焰岂能成曲?此乃妖言惑众!”

“妖言?”李砚秋冷笑,抬手将谱卷高举,“那为何唯有掺入‘寒髓散’的布料才会发出此等爆鸣?而此药,正列于军需禁运名录之中!是谁让私货混入贡缎?又是谁,想借一把火,烧死真相?”

就在这片死寂之中,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!

赵元吉带着两名织政院暗探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胡服男子闯入,那人面如土色,浑身颤抖。

他扑通跪地,用生硬汉话哭喊:“小人是陇西商路通译!元大人亲收金符令三枚,换我族运送‘红礼’二十车!说是婚庆贺礼,可箱中全是裹着火药的焰阻缎!还有毒针千支,藏在绣线里头啊!”

“啪”一声,元承业手中玉笏跌落在地。

他脸色惨白如纸,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,却被一股凌厉掌风逼得后退三步——崔九章自殿外飞身跃入,身形如鹰隼扑兔,一手扣住其腕脉,另一手探入其怀中,掏出一封密封密函。

皇帝沉声下令:“拆。”

信纸展开,墨迹冰冷刺目:

“事成后,许你节度使位。——北境王帐亲笔。”

整个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。

有人开始倒吸凉气,有人悄悄挪步远离元承业。

这位曾以温雅谦和著称的幕僚,此刻瘫坐在地,眼神涣散,仿佛看见自己一生筹谋尽化飞灰。

谢梦菜缓缓走上前,素手轻抚那匹未曾燃起的火缎。

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布面,银丝蝶记微微闪烁,像无数双睁开的眼睛。

她抬头望向龙椅上的帝王,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钉:

“陛下可见?有人想让我们烧起来,好掩尽罪行;可这缎子偏偏烧不着——因为它本就是为战火而生,不是为谎言而燃。”

殿中无人应答。

只有风穿过廊柱,吹动那一角未烬的红缎,猎猎作响,宛如战旗。

当夜,月色微凉。

谢梦菜独自归途,走过宫桥时脚步忽顿。

桥栏边蹲着个瘦小身影,约莫七八岁光景,衣衫褴褛却干净整齐。

孩子抬起头,递来半块焦糖饼,黑亮的眼睛盯着她,不说话。

她怔住了。

那饼粗糙发硬,糖粒粗粝,却是边军士卒冬季行军时常备的口粮——耐存、扛饿、含一点甜味就能撑过寒夜。

她曾在程临序早年信中读到过一句漫不经心的话:“雪夜里啃一口焦糖饼,像是咬住了人间烟火。”

她接过饼,指尖微颤。

小童忽然压低声音:“将军说,下次带您最爱的梅子酿回来。”话音未落,转身便跑,几个跳跃便隐入巷口黑暗,再不见踪影。

她站在原地,握紧那半块温热的饼,仰头望向漫天星河。

夜风吹过耳畔,像是远方沙场的低语。

良久,她喃喃出声,仿佛对着天地,又似对他一人:

“你在等我接应你回家吗?”

远处织心堂屋檐下,铜铃轻晃,叮铃一声,悠悠回荡在寂静宫城之上,仿佛某种无声的回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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