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6章 逆纹藏诏,月下抽丝
檐角的铜铃还在响,一声,又一声,像是从地底爬出的冤魂,在风里低语。
谢梦菜站在阁楼上,指尖仍残留着那枚“柒”字铜铃的寒意。
她没再说话,只将铃收入袖中,转身走下阶梯时,脚步轻得仿佛踏在雪上。
但她的目光已不再是方才的沉寂,而是淬了火的刀锋——冷、利、不动声色地亮了起来。
翌日清晨,织心堂后巷一处不起眼的茶棚里,赵元吉蹲在角落啃烧饼,脸上抹着煤灰,衣衫破旧如寻常杂役。
他眼皮一跳,见门口人影一闪,立刻压低声音:“来了。”
片刻后,一个背着竹篓的老匠人走进来,将一块湿漉漉的破布塞进他怀里,什么也没说,转身便走。
赵元吉回到织心堂密室,当着谢梦菜和柳明漪的面,把那块布摊开在案上。
布料粗糙,边缘焦黑,似是从火场抢出之物。
柳明漪取出一碗清水,缓缓洒下,又点燃一支幽蓝色的小香,烟气缭绕间,布面竟渐渐浮现出暗红纹路。
那是字。
一行小篆,如血丝游走:
“七月望,焚织心,清君侧。”
落款赫然是一个朱印——“承天令”。
谢梦菜瞳孔微缩。
这个印,二十年前曾出现在一道伪诏之上,逼宫废太子,掀起满城血雨。
当日之后,“承天令”被毁,相关人等尽数诛杀,连史册都删尽痕迹。
如今它竟重现于一块染布之上?
“他们要重演血纹案。”柳明漪声音低哑,手指抚过那些扭曲的笔画,“手法一样——用‘雪缕’混劣麻为基,以‘寒髓散’调朱砂入经纬,唯月华照之才显形。白日看去,不过寻常粗布。”
她顿了顿,眼中掠过痛色:“当年七十二名女匠,便是因识破此法,被活埋于西苑地窖……如今这布,是祭幡,也是请帖。”
谢梦菜静静听着,忽而笑了。
不是恐惧,不是愤怒,而是一种近乎凛冽的清醒。
“既然想让我成‘妖女’,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——什么叫真正的‘妖织现世’。”
她抬眸,看向赵元吉:“传信李砚秋,召集百名绣娘,三日内集于外坊绣庐,不得露行迹。”
赵元吉一愣:“做什么?”
“仿制十匹‘血纹绢’。”她淡淡道,“一模一样,连药水比例都不差分毫。但我要她们改经纬密度,使图案白日也能显现。另外——”她指尖轻轻一点布面,“在线中注入‘凝露胶’。”
柳明漪猛地抬头:“你是想……让它们遇光即固色?一旦曝光,永不褪去?”
“对。”谢梦菜唇角微扬,“他们想靠黑夜藏罪,我就把真相织进阳光里。”
赵元吉咧嘴一笑:“妙啊!到时候谁说看不见?睁眼瞎吗?”
“还不止。”谢梦菜起身,走到窗边,望着远处宫墙飞檐,“放出风声——就说织心堂将在秋社大典献上‘月华谶图’,预示国运兴衰。”
赵元吉眼睛一亮:“您这是要请君入瓮?让他们自己撞上来?”
“不。”她回头,眸光如刃,“我要他们亲手点燃这场火,再看着火光照出自己的脸。”
三日后,西苑外围的染坊突然起火,浓烟滚滚。
官府查勘时,在废墟中发现半块刻有“柒”字的石牌,与当年织坊密档编号完全一致。
消息未明,流言却已疯传:妖织再现,亡魂索命。
与此同时,民间悄然流传一则传闻——昭宁长公主掌民织司,得月下神启,织成可窥天机的“月华谶图”,将于秋社之夜献于太庙,以证靖禾气数。
有人嗤之以鼻,有人暗中窃喜,更有人夜不能寐。
而在宫城最深处,内府司库一间偏殿内,孙怀恩正低头整理一批新送来的马料账册。
烛光下,他袖口一抹极淡的药渍未及洗净,泛着微弱的青灰色光泽。
同一时刻,将军府书房。
程临序刚拆开一封边关急报,眉头骤然紧锁。
他盯着其中一行小字良久,忽然唤来亲卫崔九章。
“裴照衡虽已被软禁,但他那个弟弟……最近可有动静?”
夜风穿廊,吹得檐下灯笼摇曳不定,像一颗悬在半空、将熄未熄的心火。
程临序站在书房窗前,手中那封边关密报已被攥出几道深痕。
烛光映着他冷峻的轮廓,眉峰如刀劈斧凿,压着一层山雨欲来的沉郁。
“裴照衡被软禁三月,滴水不漏。”他声音低哑,却字字如铁,“可他弟弟裴照允,昨夜第三次出入内廷马厩——带进去的不是草料,是油。”
崔九章垂首立于阶下,铠甲轻响:“属下已查清,那油装在双层铜桶里,外标‘松脂’,实则掺了秘药。西苑起火后,废墟中残布显影速度比寻常快七倍不止……这火,不是为了烧毁证据,是为了‘唤醒’它。”
程临序眸光一敛,寒意自眼底蔓延至指尖。
他们想用一场大火,点燃一段伪造的天谴。
让“血纹绢”在烈焰中浮现所谓“妖谶”,将谢梦菜推上祭坛,冠以“祸国女巫”之名,再借百姓愚信与朝臣攻讦,彻底碾碎她手中的民织司权柄。
而幕后之人,只需藏身暗处,等灰烬落定,便能重掌织政命脉。
但他忘了——真正的火焰,不仅能焚物,还能照魂。
“换油。”程临序忽然开口,语气平静得可怕。
崔九章一怔:“将军?”
“把他们运去的每一只铜桶都换了。”程临序转身,从案底取出一个漆盒,打开后是一袋银灰色粉末,细如尘雾,在灯下泛着微弱金属光泽。
“掺入银蚕粉,调成假松脂油。一点不多,一点不少。”
崔九章瞳孔微缩:“银蚕粉遇高温会固化染料分子,使图案即刻凝形,永不褪色……可这样一来,那些字——”
“就不再是他们想要的‘乱臣贼子当诛’。”程临序唇角微掀,冷峻中透出一丝锋利的讥讽,“而是——冤杀忠良,还我伍十七。”
他说完,只淡淡补了一句:“我要那火,烧得够亮,亮到全京城都能看清谁的脸。”
秋社前夜,月隐云后。
西苑方向忽有火光冲天而起,浓烟滚滚,直扑织心堂所在坊区。
百姓惊呼奔走,官府差役急调人手救火,却见几匹燃烧的绢帛随风腾空,如赤蝶飞舞,在烈焰映照之下,经纬间赫然浮现出触目惊心的文字:
“冤杀忠良”
“还我伍十七”
“七匠死,诏何在?”
有人当场跪倒,老泪纵横——那是当年跟随废太子的亲兵遗属,曾听长辈提过一个名字:伍十七,原为西苑织造监工,因识破伪诏纹路被活剐三日,头颅悬于城门七日。
如今,他的名字竟从烈火中重生!
围观人群哗然四起,议论如潮:“这不是妖织!这是冤魂索命!”
“昭宁长公主主持织务清明,怎会行此邪事?分明是有人嫁祸!”
“你看那字迹,哪像是诅咒?分明是在喊冤!”
与此同时,顺天府差役在火场边缘发现一名昏厥男子,衣袖绣着旧裴府标记。
其怀中尚有一枚未燃尽的引火符,背面写着一行小字:“奉主命,焚织心,清君侧。”
线索直指裴照允。
消息传入宫中时,天子震怒,当即下令彻查裴氏余党。
而此刻,织心堂密室之内,谢梦菜正静静展开两匹并排摆放的“血纹绢”。
一真,一伪。
真的那匹,唯有月华洒落才会浮现字迹,阴森诡谲,如同潜伏的毒蛇;假的这一匹,则在烛光下清晰可见所有文字,连笔画转折处的凝滞感都分毫不差——唯独内容,已被她亲手改写。
柳明漪看着那行“还我伍十七”,手指微微发颤:“你早知道他们会用火来显影……所以反其道而行,把真相织进了他们的阴谋里。”
谢梦菜轻轻抚过绢面,声音很轻:“他们以为黑夜能藏罪,却不知,只要火够烈,连谎言也会烧出真形。”
翌日清晨,金銮殿上。
谢梦菜身着昭宁长公主朝服,手持玉笏,将两匹血纹绢呈于御前,并请六尚局尚工柳明漪与内府司库孙怀恩共同查验松脂油成分。
孙怀恩佝偻着背走上前来,接过油瓶嗅了片刻,又取银针试色,脸色数变。
殿内寂静无声,百官屏息。
良久,他缓缓抬头,目光掠过谢梦菜,最终落在龙座之上,嗓音沙哑:“此油非但含‘寒髓散’,更有银蚕粉残留……确系人为调制,目的便是令纹路提前固化,曝光于众目之下。”
他说完,竟未多言一句,只低头退至一侧。
而在谢梦菜转身离殿、行经宫桥之际,忽觉袖中一轻。
她顿步,探手入内——那只孙怀恩悄悄塞给她的金丝荷包,已空无一物。
唯余一根极细的银蚕丝,缠着些许灰烬,静静躺在掌心。
丝线在风中微微颤动,仿佛还带着昨夜烈焰的余温。
她凝视良久,终将它小心收起。
——这根丝,不该属于现在。
它所承载的重量,远超一场阴谋的终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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