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3章 雪缕成谶,孤火燎原
夜风如刀,割过织政院后巷的青石板路。
李砚秋蹲在案前,指尖捏着那根从军魂幡边缘抽出的银线,在烛光下反复摩挲。
她将放大镜凑近,瞳孔骤然一缩——这“雪缕”并非寻常丝线,经纬间缠绕着极细的金属丝,质地柔韧却坚韧无比,与宫中乐坊特供琴弦的织法竟如出一辙。
她猛地抬头,望向窗外沉沉夜色。
翌日清晨,她悄然调取了礼部工造司的月例名录。
指尖停在一行小字上:乐师韩霁,每月申领“寒髓丝”一束,用于修缮古琴。
寒髓丝?
她眉心一跳。
此物本为西域贡品,极寒之地蚕所吐,通体泛银光,遇温则软,遇冷则硬,历来只配给皇室重器使用。
更诡异的是,据档案记载,韩霁双目失明,如何能操如此精密之弦?
当夜,谢梦菜踏着月色来到乐坊偏院。
门扉半开,屋内烛火微明。
韩霁端坐琴前,十指轻抚七弦,曲调低回苍凉,竟是边军阵亡将士才可奏响的《破甲行》。
音律一起,檐下铜铃无风自动,嗡鸣不止,仿佛回应着某种久远的誓约。
谢梦菜立于门外,并未惊扰。
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寒夜里,她才缓步而入,声音温和却不容回避:“你识得伍十七?”
韩霁手指微颤,琴弦发出一声短促锐响。
“我不知你说什么。”她嗓音沙哑,像是被火烧过。
“那你可知,‘雪缕’为何只认一人之血方可染色?”谢梦菜缓缓坐下,目光落在香炉一角尚未燃尽的灰烬上,“而这灰里残留的‘寒髓散’,正是当年西域毒箭淬毒后的解药残渣。”
空气骤然凝滞。
韩霁的呼吸乱了一瞬,随即恢复平静。
“公主说笑了。一个瞎眼乐师,懂什么毒?什么血?”
三日后,沈知微以太医院医正身份登门,携药箱而来。
“听闻韩姑娘目疾多年,或有旧伤未愈,我愿一试。”
针落百会,穿睛明,渡承泣。
沈知微手法极轻,却暗藏催眠之术。
韩霁渐渐陷入昏沉,唇齿微启,呓语如碎冰坠地:
“……孩子三岁那年,他们说我夫背叛朝廷,烧了我家……我把女儿推进地窖,自己吞下毒药装死……醒来后嗓子坏了,孩子也不见了……”
“他们说他是叛徒……可他明明是去送军情……回来时已被毒箭穿喉……临死前攥着一块铜铃碎片……说‘等它再响,就是忠魂归来’……”
沈知微睁眼,眸光凛冽,低声对谢梦菜道:“她不是真盲,是心盲。亲眼看着丈夫被污名、家园被焚毁、孩子失踪……她把自己活埋了十三年。”
谢梦菜沉默良久,抬手拂去眼角一丝湿润。
数日后,一道风声悄然自织政院流出——
“承衣使蛊惑民心,伪造忠烈,意图动摇国本。朝廷或将彻查其背后主使,列为妖邪同党,株连九族。”
消息甫出,朝野震动。
而就在当夜子时,一名黑衣人潜入乐坊偏院,压低声音对韩霁道:“裴侍郎有令,若你助他完成最后一击,不仅赐你还阳文书,更能寻回失散多年的女儿。”
韩霁垂首不语,良久,才沙哑开口:“我要亲眼见到她。”
“自然。”黑衣人冷笑,“只要你按计划行事,让她身败名裂,你女儿,便能回家。”
话音落,人影消失在夜雾中。
待脚步彻底远去,韩霁缓缓起身,走到香炉前,颤抖着手,从袖中取出一枚斑驳铜铃——铃身布满锈迹,唯有一处刻痕清晰可见:伍十七。
她闭眼,将铃轻轻放入灰烬之中,如同埋葬一段无人知晓的过往。
而在城外大营,程临序站在帅帐之内,手中紧握一封密信,指节发白。
火光映照着他冷峻面容,眼中杀意翻涌。
帐外亲卫低声禀报:“将军,裴照衡的人方才出城,方向直指西郊联络点。”
程临序冷笑一声,将信纸攥成一团。
可就在此刻,他忽觉心头一滞。
仿佛有谁,在这漫天风雪之中,正无声地拨动一根即将崩断的弦。
风未起,弦已断。
程临序站在城外大营的帅帐中,掌心那封密信已被攥得皱如枯叶。
火光跳跃在他冷峻的轮廓上,映出一道道刀劈斧凿般的阴影。
亲卫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:“裴照衡的人已潜入西郊,与承衣使暗桩接头。”
他眸色骤沉。
不是第一次了。
那些藏在朝堂袍袖下的手,总想借忠魂之名行污血之事。
可这一次,他们竟敢动谢梦菜——动她以织线为笔、民心为纸写下的太平图景。
他转身欲下令缉拿,铁甲铿然作响,脚步却在帐门前顿住。
因为那个身影正踏雪而来。
月白衣裙裹着一袭素色斗篷,谢梦菜缓步走入军营,发间簪着一支不起眼的银铃,随步伐轻颤,无声胜有声。
她抬眼望他,目光清明如雪后初阳。
“你要抓他?”她问。
“他想借韩霁之手,在春祭大典上掀起民变,再将罪名扣在我头上。”程临序声音低哑,“说‘昭宁长公主蛊惑百姓,妄图聚众谋逆’。”
谢梦菜轻轻摇头,唇角微扬,却无笑意:“那你便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裴照衡真正要的,不是你的项上人头,而是毁掉‘忠’字背后的真相——让所有为国捐躯的将士,都变成可被随意涂抹的棋子。”
她走近一步,指尖轻点那份密信:“若你现在带兵冲进联络点,最多只能扳倒一个裴照衡。可若我们让他自己把阴谋摆在阳光下……那动摇的,将是整个朝野对‘忠烈’的定义权。”
程临序盯着她,喉结微动。
三日后,春祭大典。
天未明,万民齐聚皇城南郊祭坛。
军魂幡高悬九重台,万千雪缕随风轻舞,仿佛无数英灵低语。
百官列席,香烟缭绕,礼乐声起时,众人只见盲眼乐师韩霁缓步登台,十指抚琴,神情肃穆。
第一声琴音落下,天地俱静。
那不是《破甲行》,也不是任何宫廷雅乐。
曲调凄厉如泣,似有千军万马陷于风沙,又似孤妇夜哭于荒冢。
百姓屏息,连宫中执事都不敢妄动。
忽然,琴音一转。
泛音如泪滴落冰面,碎成点点寒光。
就在众人神魂俱震之际,藏于乐架之后的哑女悄然起身——那是韩霁失散十三年的女儿,自幼被秘密送入慈幼局,因惊吓过度而失语。
她赤足踏上青石阶,手中捧着一只旧木琴箱。
当她颤抖着掀开箱盖,一双沾满尘土的童履静静躺在其中,旁侧是一枚斑驳铜铃,铃身刻着三个模糊小字:伍十七。
全场死寂。
李砚秋立于宣诏台前,朗声念出早已备好的卷宗:“伍十七,边军斥候校尉,靖禾十二年深入漠北,孤身传回敌军布防图。归途遭伏,中毒箭三支,仍血战至最后一息。死后却被诬通敌叛国,家宅焚毁,妻女流散……此冤,十三年未雪!”
话音未落,韩霁猛然撕去蒙在双眼上的黑布!
一双清明泪眼暴露在日光之下,她望着台下万千百姓,嘶声喊道:“我夫至死未降!我女不该流浪!你们说他是叛徒——可谁来告诉我,为何他的铜铃,只会在忠魂归来时共鸣?!”
话毕,她将铜铃高举过头。
刹那间,风起云涌。
军魂幡猎猎翻飞,万千雪缕在阳光下折射出银辉,宛如星河倾泻人间。
更诡异的是,那枚铜铃竟自行震动起来,嗡鸣不止,与远处阵亡将士名录碑前悬挂的数十枚遗物遥相呼应——仿佛沉睡的英灵集体苏醒,齐声呐喊。
百姓哗然,继而跪倒一片。
有人痛哭,有人怒吼,更多人自发围拢到军魂幡下,抚摸那一根根由织政院织就的雪缕丝线,如同触摸先人遗骨。
就在此时,裴照衡终于按捺不住,厉喝一声:“妖言惑众!拿下此人!”
他带来的禁军刚欲上前,四周山道骤然响起铁蹄轰鸣。
黑色战旗自高地垂落,程临序一身玄甲策马而出,身后三千边军列阵如林,刀锋所指,正是裴照衡咽喉。
亲卫瞬间将其团团围住,无人动手,却无人敢动。
高台上,谢梦菜缓缓走上前,立于韩霁母女身旁。
她不再温婉低眉,也不再隐忍退让,而是挺直脊背,面向天下万民,一字一句道:
“从今往后,织政院不织龙袍,只织民心。”
风起幡动,雪缕飞扬。
就在这片寂静与震撼交织的时刻,人群中那个一直沉默的哑女,忽然张开嘴——
声音干涩如砂石摩擦,却清晰无比地穿透了整片祭坛:
“阿娘。”
两个字,像一把钝刀割开十三年的黑暗。
韩霁踉跄扑去,母女相拥而泣,铜铃坠地,余音不绝。
而在皇宫深处,内殿帘幕低垂。
皇帝端坐龙椅,指尖轻叩扶手,眸光幽深难测。
孙怀恩低头奉茶,动作恭敬如常,宽大衣袖滑落半寸,一张折叠极小的字条悄然滑入地毯褶皱。
窗外,风雪未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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