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7章 火种不熄,暗巷传梭
子时的火光尚未散尽,东华门外的雪洼里,那半枚染血玉佩已被黑衣人匆匆拾走。
风卷残雪,将血腥味吹进宫墙深处。
织政院的灯火却彻夜未熄,仿佛一根钉在黑暗里的银针,稳稳挑着黎明前最沉的夜。
三日后,京城骤起流言。
“织政院克扣抚恤,只顾办刊讲学!”
“那些娘娘腔的女官,读几本书就当自己是青天了?”
“我儿子战死北境,尸骨未寒,家里连一匹粗布都没领到!”
流言如野火燎原,从茶肆酒坊烧到市井巷尾。
清晨未亮,十几名披麻戴孝的老兵家属已聚在民声廊前,手持亡者军牌,砸门哭诉。
有人高举空碗,嘶吼:“我们要的是粮,不是你们印的《织事通考》!”
消息传入织心堂时,谢梦菜正对镜绾发。
铜镜映出她眉目清冷,指尖却稳得不见一丝颤动。
“将军府可有动静?”她问。
柳明漪低声回:“程将军昨夜才归营,未及进城。但赵少卿已在户部布眼,说这波流言背后,账目有鬼。”
谢梦菜缓缓起身,换下霞帔官服,取来一件素青裙衫,外罩灰绒斗篷,提了一篮尚冒着热气的黍米粥,便朝门外走去。
“您要去哪儿?!”柳明漪惊住。
“去见他们。”她说得极轻,却像刀落石阶,“百姓不信庙堂,是因为太久没人肯蹲下来,听一句真话。”
她独自一人走出织政院侧门,踏进凛冽寒风中。
人群见到她,先是愣住,继而怒吼声四起。
“看啊,这就是那个‘女相’!”
“别装慈悲!你可知我们冻了多少个冬夜?!”
谢梦菜不辩解,只默默放下篮子,揭开盖布,一碗一碗盛出热粥。
她走到最前头那位双手冻裂、指甲发黑的老妪面前,蹲下身,将瓷碗递过去。
“阿婆,先喝口热的。”
老妪怔住,浑浊的眼泪滚落在碗沿。
谢梦菜望着她,声音很轻:“您儿子……在哪一营?”
“北境孤军……十八年前就没信了。”老妪哽咽,“听说是断水七日,最后啃着皮甲冲阵,死了也没人收尸。”
谢梦菜眼眶微红,却仍含着笑:“那您知道吗?他最后写的家书,是求人替他多种两株桑。”
众人一静。
“因为他说,等仗打完了,想给您织件暖衣。”
风止了片刻。
谢梦菜站起身,面向所有人:“若你们信我一时,便随我去个地方。”
半个时辰后,民声廊前的百姓被引入织政院禁地——“英织卷”档案库。
层层铁门开启,丝帛低鸣。
数千卷用特制荧光丝编织的卷轴静静悬于暗格之中,每一卷都标着姓名、营籍、阵亡日期。
轻触机关,便有留声丝线缓缓转动,传出将士临终前亲述的遗言。
“娘,莫哭,儿走得痛快。”
“妻,家中桑树若活,记得剪枝。”
“吾弟年幼,望朝廷照拂。”
一名青年忽然踉跄扑向第三排第七列,手指颤抖地指着一卷墨签:“这……这是我爹!他叫陈远山,靖禾二十三年殁于狼脊坡!可我家从未收到抚恤!一文都没有!”
赵元吉立刻调档核查,户部账册上确有发放记录,签字画押赫然在目。
追查下去,经手吏员名为周允章,五品以下小吏,隶属户部支饷司,三年来专挑无亲族在京的阵亡者名单动手脚,截留款项高达三千两白银。
更令人脊背发凉的是——此人正是血册末尾所记“承衣使”安插在户部的低阶文吏。
证据确凿,满堂哗然。
按律当押送大理寺,公开问罪。
谢梦菜却摇头。
“不杀他,不审他。”她转身看向苏文昭,“把此案编为《织事通考·冤录》首篇,字字属实,图录俱全。明日开印三百册,送往各坊市、驿馆、织坊。”
又命柳明漪召集京中织娘百人,组成“宣义队”,逐街宣讲。
每场结束,谢梦菜都亲自点燃一盏灯。
那灯以荧光蚕丝缠绕而成,灯芯燃起时,丝线泛出幽蓝微光,宛如星坠人间。
她将灯挂在街口槐树上,对围观百姓道:
“若你有冤,不必等青天。来民声廊,写下来。我们一个个查。”
第一夜,挂灯一盏。
第五夜,全城三十六街口皆有信灯摇曳。
第十夜,每日谏言数目翻了十倍,许多尘封旧案悄然浮现。
然而就在第十一夜,裴砚之忽着便服登门,袖中取出一方星图,神色凝重。
“近日‘织女星’黯淡半刻,主民信动摇。”
谢梦菜立于窗前,望着满城灯火,指尖缓缓抚过灯绳。
她没说话。
但她知道——
有人,又要出手了。
裴砚之走后,织心堂陷入一片静默。
窗外风声渐紧,檐角铜铃轻晃,像是在应和那句未尽的星象谶语。
“织女星黯淡半刻,主民信动摇。”
谢梦菜立于窗前,指尖仍搭在灯绳上,目光却已穿透层层屋瓦,落在整座京城的脉络之上。
她不信天命,只信人心如火——可火若无风护,终将熄灭。
三日后,东市口炸开一声哭嚎。
一名披麻戴孝的妇人跪在街头石阶上,怀中抱着一匹残破丝绢,发髻散乱,泪痕纵横。
她嗓音嘶哑,一句句控诉如刀割空:
“织谕使强征我家十匹素绫!那是我丈夫战死前留下的最后一笔抚恤银换的!如今他们上门抢走,连给孩子做寿衣的布都没了!”
围观百姓哗然。
“又是织政院?!”
“前脚说要为民请命,后脚就夺人生计?”
“烧了他们的坊子!还我公道!”
人群躁动起来,有人捡起石块砸向街边织坊的木匾。
火焰尚未燃起,怒意却已燎原。
柳明漪闻讯赶至,远远望见那妇人手中帕子一角露出的绣纹,瞳孔骤缩。
她疾步上前,借着递粥之机,指尖飞快掠过帕面——
针法细密,走线藏锋,是二十年前宫中“云隐绣局”独有的“叠羽穿花”技,专供皇室近亲女眷所用。
自先帝废除绣局后,此技早已失传,民间禁用,违者以僭越论处。
一个流落街头的寡妇,怎会持有宫禁之物?
她立刻传信回府。
谢梦菜接到密报时,正翻阅《冤录》初稿。
她抬眸,只淡淡道:“盯住她,别惊动。”
当夜戌时,风雪再起。
那妇人收摊离去,脚步轻巧得不像悲痛之人。
她穿过三条窄巷,在一处荒废偏院前停下,四顾无人后,推门而入。
院内烛光微闪,一道戴幕篱的男子立于屏风之后,低声问道:“今日如何?”
“哄得不错,砸了一家织坊招牌,明日可去西坊再演一场。”妇人咧嘴一笑,声音竟略带沙哑。
话音未落,门外骤响铁靴踏雪之声!
赵元吉率大理寺暗卫破门而入,银链出鞘如蛇吐信。
那男子欲逃,却被早埋于门槛下的机关绊倒,幕篱脱落,露出一张熟悉面孔——竟是礼部侍郎之弟的贴身心腹管家,曾多次出入旧党私邸。
更令人震惊的是,“寡妇”被捕瞬间冷笑一声,抬手撕下面皮——肤下竟是男子面容,喉结分明,鬓角残留假须胶痕!
男扮女装,演戏惑众。
审讯不过两个时辰,真相水落石出:此人本是江湖戏班丑角,被重金雇来扮演“苦主”,每日按脚本哭诉三场,每场赏银五钱,若引发骚乱,则另加一两。
幕后之人共雇佣流浪女子十二人、男扮女装者七人,分批轮演,专挑市井喧闹处煽动民愤。
账本上,一笔笔支出清清楚楚,连“眼泪补贴”都列得明明白白。
谢梦菜看过供词,沉默良久。
次日清晨,京城各大坊市、驿馆、学堂门前,忽然贴出数十张墨印告示。
标题仅八字:
《你们的眼泪很贵》
其下罗列演出名单、报酬明细、排班记录,甚至附有画师摹写的“寡妇”真容。
末尾一行朱砂小字,力透纸背:
“你们的眼泪很贵,但百姓的信任,无价。”
全城震动。
有人羞愧低头,有人拍手称快,更多人默默走向民声廊,投下第一封陈情书。
可谢梦菜知道,这还远未结束。
风暴总在最平静的夜里降临。
当夜,她独坐民声廊,披着灰绒斗篷,一盏荧光灯悬于头顶,映得她眉目如画却又冷峻如霜。
案前堆着百封新收的陈情,字字血泪,桩桩沉冤。
她执炭笔逐条批注,笔尖划过纸面,沙沙如雨。
忽地,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。
她不动声色, лишь 将手中炭笔轻轻一折,投入身旁火盆。
“嗤——”
火星迸溅的刹那,四周屋脊之上,十余枚铜铃同时轻响,清越如弦。
下一瞬,黑影自廊顶破瓦间跃下,刀光如霜直取她咽喉!
谢梦菜未躲,亦未呼救。
她只是静静看着那人,仿佛早已等他多时。
刀锋距她颈前三寸,突被一根细若游丝的银线拦住。
黑衣人猛冲之势戛然而止,脚下再动,却踩进另一张无形之网——那是以荧光蚕丝混编钢丝织成的“织魂阵”,埋设七日,专候今夜。
他跌扑在地,奋力挣扎,面具脱落,露出一张年轻却扭曲的脸。
“你们织的不是网,是牢笼!”他怒吼,眼中尽是不甘与疯狂。
谢梦菜缓缓起身,走到他面前,俯视着他,声音轻得像雪落。
“不。”
她抬手,指尖拂过那根泛着幽蓝微光的丝线,如同抚摸一段漫长岁月。
“是我们一起织的……家。”
四野寂静,唯有风穿廊而过,吹动满城灯火。
而在织政院最深处的地库中,一块染血玉佩正静静躺在檀木匣内。
沈知微执笔待录,目光凝在玉上那道奇异纹路——似云非云,似藤非藤,竟与皇陵出土的一件陪葬丝帛图案,隐隐相合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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