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2章 灯熄非夜,梭归有声
夜色如墨,山风割面。
西岭群山被一层薄雾笼罩,仿佛沉睡的巨兽匍匐不动。
程临序一马当先,身后三十骑皆披轻甲,蒙面裹蹄,行踪如烟。
他们沿着废弃多年的边军旧道潜行,脚下是湿滑的苔石与断裂的栈桥,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。
天未亮,十三村已近。
眼前景象却让所有人心头一凛——村落静得诡异,鸡犬不闻,但家家户户灶台尚温,陶壶里还冒着残烟,锅底余着半熟的粟饭。
桑林整齐修剪过,新枝断口鲜嫩,分明不久前还有人劳作。
“不是逃荒。”崔九章蹲在一处门槛前,指尖捻起几粒细沙,“脚印朝向一致,间距规整,像是列队离开。”
他抬头看向程临序:“有人带走了他们,而且用的是军令节奏。”
陆怀瑾站在村口那口古井旁,眉头紧锁。
他取出机关铜尺,缓缓探入井壁夹缝,忽听“咔”一声轻响,一块青砖松动。
从深处抽出半块焦布,边缘烧得蜷曲,但仍可辨出一角朱红印纹——织政院特制抚恤凭证的火漆印记。
“这东西只发给阵亡将士遗属。”陆怀瑾声音低哑,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”
程临序接过布条,指腹轻轻拂过残印,眸光骤冷。
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:这些村民,早已被朝廷判定为“死人”。
雨又下了起来,细密如针。
京城,织心堂。
谢梦菜立于长案之前,手中握着一份调令底档。
烛火映照她清丽面容,眼神却锐利如刀。
她刚刚查完织政院三年来所有抚恤凭证签收记录,最终指向一个名字——陈逾,原北境校尉,八年前战报阵亡,户籍注销。
“可这个人,”她低声自语,“从未真正入葬。”
苏文昭捧来一摞泛黄军档,指尖微颤:“夫人……查到了。陈逾,曾隶属‘北境孤军’第三营,父亲陈砺,是当年副将。十八年前……与程老将军一同被参‘通敌叛国’,全族削籍流放。”
谢梦菜呼吸一滞。
北境孤军,那是段被刻意掩埋的历史。
先帝疑心武将拥兵,借一场败仗清算边军旧部,三千将士一夜之间沦为逆贼,尸骨无归。
而程临序的父亲,正是主帅。
她猛然合上卷宗,眼中寒光闪动:“这不是绑架……是集结。他们以为程临序不知真相,以为天下再无人记得那支军队。可他们忘了——”
她抬手拨动织架上的赤红线,铜铃再度轻颤。
“我还记得每一寸经纬。”
与此同时,西岭深处。
程临序独自走入古井底部暗道,火把映出石壁上斑驳的刻痕——竟是旧时北境军的操典口诀。
通道蜿蜒百步,豁然开朗,竟是一座天然岩窟,高阔如殿。
数百名男女老幼被拘于此,身着褪色旧军服,正在昏暗火光下演练阵型。
动作生涩却整齐,带着刻进骨子里的纪律。
一名黑袍男子缓步而出,脸上覆着青铜面具,只露出一双燃着恨意的眼睛。
“十八年了。”他的声音沙哑如砾,“我父死于乱箭之下,尸首挂在城门三日,无人敢收。你父亲统领千军,却连一句申辩都没留下。而你——”他冷笑,“如今穿的是朝廷铠甲,佩的是天子虎符!”
程临序静静看着他,忽然伸手,从贴胸内袋取出半枚银鳞令,金属冷光映亮洞窟。
“我父亲没来得及说的话,我来说。”他声音不高,却压下了所有躁动,“当年兵变之夜,他派快马送出两枚银鳞——一枚给你父,一枚给我。你们没等到信号,是因为传令兵死在半路,头颅被悬在驿道三天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那些疲惫却倔强的脸。
“我知道你们恨。可若真想复仇,就该看清谁才是幕后执棋之人。真正的敌人,从来不想让你们活着走出这座山。”
洞中死寂。
风从缝隙吹入,卷起一缕尘灰,像是一声久远的叹息。
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,织心堂最后一盏灯仍未熄灭。
谢梦菜铺开一张素绢,提笔蘸墨,在空白处写下七组看似无关的织纹代号。
写罢,她将绢布交给候在一旁的侍女,声音极轻:
“送往风信阁,按‘春蚕’级密语转译,传至河北七州织坊。”
窗外,晨光微露。
无人知晓,这张薄薄素绢,即将化作一张横跨南北的暗网。
风信布升空那夜,天地失语。
京城织心堂的烛火尚未熄灭,谢梦菜已将素绢交出。
那薄如蝉翼的丝帛上,七组织纹代号看似寻常——“双梭穿云”、“回文锁雾”、“赤线绕北斗”……唯有精通《织事通考》密语体系的人才能破译:这是“春蚕级”指令,启动遍布河北七州的隐秘织坊网络。
三更未到,第一批消息便顺着茶商、药贩、走脚郎中悄然传开:“义捐暖丝,赈济边寒。”
一夜之间,数十家民间织社自发响应,以“为戍边将士织一件冬衣”为名,募集干粮、草药、粗布棉絮,由妇人孩童亲手打包,沿官道向西岭方向缓缓运送。
无人察觉,这些“善举”路线精准避开巡防耳目,直抵西岭外围村落,再借猎户与采药人之手,悄悄送入深山。
这不是救济,是无声的补给线。
而执线之人,远在京城,指尖未沾一尘。
与此同时,大理寺少卿赵元吉彻夜未眠。
他翻遍尘封三十年的刑案旧档,在一卷“先帝朝内侍流放名录”中,终于揪出一条蛛丝马迹——西北巨贾裴慎行,原名陈逾,八年前报亡于北境战场,户籍注销。
可三年前,此人竟以“裴氏商行”名义,在陇右道大量收购硝石、铁屑、桐油,甚至私建窑炉烧制陶管。
“这不是商人。”赵元吉合上卷宗,眸光如刀,“这是在造火雷。”
他调出御前总管裴德全的养子记录——那人正是陈逾。
当年老太监无子,从边军阵亡将士名录里挑了个“死人”过继,借此脱籍离京,隐姓埋名。
而今,十八年过去,昔日被贬为逆族的北境孤军后裔,正被一一唤醒,集结于西岭深处。
这是一场蛰伏多年的反扑。
消息飞马传至西岭时,程临序正站在岩窟之外,手中摩挲着那半枚银鳞令。
冷雨打在他肩甲上,溅起细碎水花。
他知道,对方一定会来——为了确认这枚象征北境军统帅信物的真伪,为了接管这支沉寂十八年的“幽灵之军”。
他要的,就是这一刻。
当夜,暴雨倾盆。
乌云压顶,雷声滚过群山。
程临序命人于营地外高崖竖起一面巨幅风信布——那是谢梦菜特制的防水丝帛,经纬密织,浸过冷萤油。
四角点燃后,幽蓝微光破雨而出,整块布面骤然亮起!
赫然是《靖禾舆图》的轮廓。
十三个红点逐一浮现,如血滴落——正是十三村的位置。
风信布随风猎猎作响,图纹清晰可辨,仿佛苍天睁开一只眼,俯视这藏匿于山腹中的罪与恨。
黑袍男子踏雨而来,面具下瞳孔骤缩。
“你……怎会有此图?”他嘶声问。
程临序立于火光之间,声音穿透风雨:“你说我在替朝廷镇压旧部?可你看清楚——连这张地图,都是她们织出来的。”
他抬手指向京城方向:“我妻谢氏,掌织政院八年,收天下经纬,录万民户籍。你们躲进深山,以为无人知晓,可你们每一步行踪,早被编进一匹匹布里。她不动刀兵,却织出了比千军万马更牢的网。”
黑袍人踉跄后退一步,怒吼:“那你为何还要为虎作伥?!”
“我不是为朝廷而战。”程临序缓缓抽出腰间长刀,刀锋映着风信布的微光,“我是为那些没能活下来的人——包括你父亲,也包括我父亲。真正的敌人,不是彼此,而是让忠良变逆贼、让父子成孤魂的那一双手。”
话音未落,山风忽止。
刹那间,细微嗡鸣自地底升起,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。
起初似蚊蚋低吟,继而汇聚成浪,震动岩壁,震得人心发麻。
——是万蚕共鸣阵。
谢梦菜在织心堂敲响了桑木钟,以特定节律击打十二次,引动千里之外银蚕共振。
这种生于北境雪岭的异种蚕,对声波极为敏感,一旦接收到母频,便会集体振翅。
如今,西岭群山中无数野蚕同时扇动翅膀,声波叠加,竟形成一股诡异的心神压迫。
叛军神色惶然,有人抱头蹲地,有人跪地颤抖。
他们从小听着“银蚕泣山”的传说长大——那是亡魂归来、天意示警的征兆。
“妖术!”黑袍人怒喝,却见身边亲卫已纷纷弃械。
就在这人心溃散之际,程临序率三十轻骑突入岩窟,崔九章断后封锁出口。
不到半炷香工夫,敌首被擒,镣铐加身。
其余百姓无一伤亡,皆跪地痛哭,喊出十八年来第一声“将军”。
黎明破晓,雨停。
程临序清点俘虏,整顿队伍准备回京。
临行前,他默默打开随身包袱,取出一匹小小风信布——那是谢梦菜前日派人送来,说“或许有用”。
布面素净,只用红线歪歪扭扭绣着两个字:
回家。
他凝视良久,指尖轻轻抚过针脚,像是触到了她的温度。
望着京城方向,他低声说:“这一次,是我们一起把她织进天下。”
而在返程必经的青崖驿外,乌云再度聚拢。
山体隐隐震颤,碎石滚落。
一场暴雨将至,山道或将断绝。
崔九章策马上前,抱拳禀报:“将军,须在此暂避三日。”
程临序点头,转身命道:“趁此间隙,清点随行军户名册,一个都不能漏。”
崔九章应声而去。
片刻后,他低头翻阅纸页的手忽然一顿,目光死死盯住某一行,喉结滚动了一下。
名单上,十六个名字之后,标注着相同的出身栏:
北境孤军·第三营遗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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