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7章 火熄之后,灰里藏针
南坊的夜,烧得像一块浸透了火油的破布,焦黑、残破,火星虽灭,焦糊气味却死死黏在空气里,不肯散去。
三更的钟声还在城楼上沉闷地回荡,街头巷尾已挤满了惊惶攒动的人影。咳嗽声此起彼伏,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,倒像是胸腔里安了一面闷鼓,一声声,钝重地敲在人心最脆弱的地方。有人蜷缩在低矮的屋檐下,猛地咳出一滩发黑的血沫,指尖泛出骇人的深紫色,仿佛被浓墨浸染过,身子一歪,便再也没能起来。孩童尖利的哭喊刺破夜色,“娘——娘——”,却被邻里死死拦住,臂膀横亘如铁栅,无人敢上前一步,唯恐沾染了那无形无影、却索命般的“瘟气”。
太医院派去的医官,官袍下摆沾满了泥泞,正瑟瑟跪在昭宁长公主府邸门前的石阶下。他双手高高捧起一方叠得整齐的黑布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回禀长公主……脉象紊乱、气血逆冲,非……非时疫之兆,亦非寻常寒毒……臣等……臣等愚钝,查不出病因。”
谢梦菜立在廊下阴影里,夜风从南面吹来,拂动她素色的裙袂,带来一丝极淡、却无法忽略的草腥气。她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,眉心随之轻轻一蹙。
“沈知微呢?”
话音尚未落地,一道素白的身影已踏着阶前未化的残雪疾步而来。斗篷边角溅满了泥点,袖口处,一抹已呈暗红色的血迹如残梅烙印。沈知微一把摘下被夜露打湿的帷帽,露出那张过分苍白、却异常冷静的脸。
“我进过发病的人家三户,验看过七具新丧的尸首。”她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砸在寂静的夜里,“死者肺腑内有拇指大小的溃烂斑痕,皮下有点状渗血,指甲根部可见靛青色淤痕,由内而外透出——这绝非天降之灾,亦非寻常疫病。”
她略顿了顿,目光扫过那跪地的医官,最终落在谢梦菜脸上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彻骨的寒意:“是‘腐肌散’。微量吸入,可潜伏体内七日,无声无息。一旦发作,气血逆行,肺腑溃烂,无药可解。除非……在毒性走遍全身经络之前,以金针秘法强行阻断。”
谢梦菜眸中寒光一闪,如冰层乍裂:“腐肌散……谁人有这等本事,能将如此霸道的毒药下在寻常织物之中?”
“必是深谙染艺之人。”沈知微抬眼,眼中是连日奔波留下的血丝,却锐利不减,“我已查过市面上流通的那批‘青黛丝’。按例,此物应是今年春社祭礼的展陈专用料,皆出自官办染坊,织造严密,染色均匀。但南坊百姓手中这批,”她从袖中取出一小块布头,质地明显粗劣,“经纬松散,色浮于表,且碱气呛人——分明是被人中途调包,以次充好,更掺入了要命的东西。”
谢梦菜沉默片刻,未发一语,转身步入内堂。
烛火被穿堂风吹得一阵摇曳,在她清瘦却挺直如竹的背影上投下晃动的光影。她行至案前,取出一方锦帕,动作舒缓地展开——里面包裹着的,正是用于展览的正品青黛丝,色泽温润,质地紧密。她的指尖如玉,轻轻抚过光滑的缎面,忽而,在某处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纹路上停了下来。
“柳明漪。”
守候在门外的老匠人应声而入。他双手粗糙如百年老树的树皮,指节因长年劳作而变形,可那双眼睛,此刻却亮得惊人,仿佛燃着两簇幽火。
“明日辰时,召集全城所有登记在册的织娘,到织政院前广场集合。”谢梦菜将真假两块青黛丝并列置于紫檀木案上,声音平静无波,“我要她们亲眼看看,什么叫‘以丝为刃’,什么叫杀人不见血。”
翌日清晨,天色尚未亮透,一层灰白的雾气笼罩着皇城。织政院外的广场上,却已黑压压地聚满了人。织娘们穿着各色布衣,脸上交织着恐惧、疑惑与一丝微弱的好奇。人群窃窃私语,如同潮水般低涌。
四方高台早已搭好,台上,数只饲养银蚕的玉白色饲皿一字排开,里面洁白的蚕宝宝正缓缓蠕动。
谢梦菜一身素净常服,未佩钗环,缓步登台。她目光沉静地扫过台下无数张面孔,而后,亲手执起一把银剪,从那块惹祸的病布上,干脆地剪下一缕。
她将布丝投入最近的饲皿中。
不过眨眼工夫,皿中那一片洁白蠕动的蚕群,骤然僵直!原本晶莹的躯体表面,迅速泛起诡异的紫黑色斑纹,如同被无形的墨汁浸染,随即,它们纷纷抽搐着,从桑叶上坠落,僵死在皿底。
台下,刹那间死寂。所有窃语戛然而止,只剩下压抑的抽气声和粗重的呼吸。
“诸位都看到了。”谢梦菜立于高台中央,声音不高,却似冷玉相击,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,“此布所含之毒,名为‘腐肌散’,触肤则蚀烂血肉,入肺则溃烂脏腑,性命难保。凡私自改换贡品织材、掺杂毒料者——”她眸光如冰刃,缓缓扫过全场,所及之处,人人低头,“视同谋逆,凌迟论罪,决不姑息。”
话音落下,她干脆利落地一挥手。
织政院沉重的朱漆大门轰然洞开,一箱箱早已熬制好的解毒汤剂被兵士们迅速抬出。身着特定服色的织谕使们手持名册,开始按街巷分区,有序分发。同时,另一侧,以苏文昭为首的翰林学士们,正指挥着书吏分发连夜赶印出来的《防疫辑要》。雪白的纸页上,墨迹清晰的告示通俗易懂:“病由毒布而生,非天罚,非鬼祟。即刻洗净焚弃所购青黛染丝,闭户三日,净扫庭院,可避其害。”
流言止于街口,恐慌消于行动。
人群中,有人猛地跪倒在地,放声痛哭:“原来说是什么长公主焚锦惹怒了上天,才降下灾祸……竟是、竟是有人拿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命当棋子啊!”
风向,就在这哭喊声中,悄然逆转。
而此刻,大理寺阴森的刑狱深处,少卿赵元吉正襟危坐,面前提审的是一名面色灰败、眼神闪烁的狱卒。此人是已被查办的前织造司小吏韩承业的旧部,而其妻,正是城南一家私营染坊的帮工。
那妇人被带上堂时,已是浑身瘫软,涕泪横流:“大人明鉴!民妇、民妇只是按东家给的方子配色啊!东家说是官府的加急命令,工钱翻倍……民妇不识字,哪里知道那染缸里兑的是要人命的毒药?”
赵元吉面沉如水,冷笑一声:“按单配色?那你可知,你手下染出的每一匹布,都成了杀人的利刃?南坊那些枉死的冤魂,可能安息?”
妇人伏地,抖如筛糠,再也说不出一个字。
就在卷宗即将合拢,以为只能定此浅罪之际,一直静立旁侧的裴砚之,悄然上前一步,将一页边缘已泛黄的残旧纸片,无声地递到赵元吉手边。
“贞和九年,先帝曾明令禁止民间私染‘玄、青二色’。”裴砚之的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历史的厚重,“因这两色极易与边军传递号令的旗帜混淆,曾有叛军借此生事,险些酿成大祸。如今,有人不仅重开私坊,更专染这犯忌的青黛之色——”他顿了顿,意有所指,“怕不是巧合二字,所能解释。”
这页残录很快被送至谢梦菜手中。她指尖缓缓划过那因岁月而模糊,却依旧触目惊心的八字朱批——“玄青混淆,兵祸将起”。
她看着这八个字,忽然笑了。
那笑里没有愤怒,没有悲悯,甚至没有一丝温度,只余一种近乎锋利的、洞穿迷雾的清明。
“传令下去,”她侧首,对侍立在旁的侍女淡淡吩咐,声音轻得像一阵风,“让陆怀瑾即刻准备一批新布。花色、质地、纹理,必要与市面上流传的这批‘青黛丝’一模一样,连最细微的织法差异,都不能有半分。”
侍女明显一怔,脱口道:“可是……长公主,眼下最紧要的,不是该全力查封毒布源头,捉拿元凶么?为何还要仿制这祸害之物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谢梦菜目光投向窗外,雪已渐歇,只余满目清寒,“但我更想知道,这批费尽心机调换出来的毒布,除了流入南坊,究竟还流向了何处。”
她的声音依旧很轻,像是自语,又像是对着这偌大皇城、无数双藏在暗处的眼睛,作出最冷静的宣判:
“有些人,总以为躲在暗处,拨弄风云,便能操纵他人的生死。”
“既然如此,那就让他们……自己走出来。”
夜雨初歇,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映着零星灯火,泛出冰冷的光。街巷像是被洗刷过一遍,乍看之下,干净得有些失真。
可这干净,终究只是浮于表面的假象。
雨水能冲走地上的泥污,却冲刷不去弥漫在人心深处的恐惧,更洗不净那些深深浸透在织物经纬之间、无色无味的森然杀机。
织心堂内,只点了一盏孤灯。谢梦菜独自坐在宽大的案几后,烛火微晃,在她沉静的眉眼间投下摇曳的阴影,显得眸光愈发幽深难测。
案上摊开的,是沈知微早些时候送来的《毒物谱》,一本不知传自何年、纸页已然泛黄脆弱的古籍。书页间,小心地夹着几缕极细的残丝,皆是从南坊收缴来的病布中,一寸寸剥离出的染料纤维。
她的指尖,正缓缓滑过书页的边缘。那里,有一道极淡的墨痕,淡得几乎与纸张本身的纹理融为一体,若非她自幼对笔墨纸砚、对笔锋走势与墨色浓淡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,绝难察觉这并非岁月的偶然留痕。
她取过一只白玉小碗,注入半碗清澈的泉水。然后,极其小心地将《毒物谱》那带有墨痕的一角,轻轻浸入水中。
刹那间,奇异的事情发生了。澄净的水波微微荡漾,那原本淡至无色的墨痕,竟遇水缓缓晕染开来,显露出断续、却清晰的纤细线条——是山势的起伏,是溪流的走向,还有一道隐秘的小径,蜿蜒着钻入密林深处。
谢梦菜屏住呼吸,依样将书中另外两处不起眼的墨痕处浸湿。三幅残图在水纹中渐渐完整,而后在她脑中迅速拼合。
最终,一幅微缩的、却标注得异常精准的地图,在她心中赫然成形。那蜿蜒小径的终点,笔直地指向——皇陵西侧,那片人迹罕至、被划为绝对禁地的荒芜山坳。
那里,本该是连飞鸟都不愿轻易掠过的死寂之地。
谢梦菜缓缓闭了下眼睛。呼吸依旧平稳,胸腔里的心跳,却沉甸甸地一下下敲击着,如同沙场上的战鼓。
她早已料到,这场借疫病之名掀起的风波,绝不会随着几锅解毒汤药和一份安民告示便轻易落幕。
腐肌散,非寻常江湖术士所能炼制,其调配需精湛的技艺与难得的原料;染布调包,打通关节,更需要官坊内部的得力内应;而今,这批毒布精准流入南坊,引发民怨,其背后之人,不仅要戕害百姓,更深层的意图,恐怕是要借此嫁祸织政院,彻底动摇她这个“昭宁长公主”在民间那点来之不易的“仁名”与威信。
这一招,不可谓不阴狠,不毒辣。
却也恰恰暴露了,那藏在暗处之人,对她,或者说,对她所代表的秩序与追查,已生出了难以掩饰的恐惧。
她重新睁开眼,目光落在那些已失去毒性的残丝上,又转向那碗已恢复清澈的泉水。
火已熄,灰烬尚温。
而灰烬之下,藏着的不仅是未燃尽的余炭,更是足以致命的毒针。现在,她要做的,不是徒劳地扒开灰烬去寻找,而是……轻轻地,吹上一口气。
让那藏针之人自己,暴露在疾风之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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