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2章 蛛丝引箭,暗潮浮灯
夜雨未歇,织心堂的檐角仍悬着一缕银丝,在风中微微颤动,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弓弦。
程临序站在堂中,目光锁在头顶那张若隐若现的丝网。
雨水顺着他的肩甲滑落,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痕迹。
他指尖轻捻方才拨动过的银线,指腹传来细微的震感——这丝不是死物,它活着,会回应。
“北斗七曜,方位精准。”他低语,“每根丝线对应一处铃音,而铃声不传于耳,只传于心……这是警讯网。”
赵元吉从暗处走来,蓑衣未脱,眉间凝着寒意。
“将军猜得不错。”他望向谢梦菜方才伫立的位置,声音压得极低,“昨夜她布的最后一道线,连的是城南粮仓、西市驿馆、北门箭楼。三处皆有异动前兆,她提前织了眼。”
程临序眸光一沉:“她是何时开始的?”
“自她被罢监国之权那日起。”赵元吉苦笑,“你以为她退居织心堂是在闭门思过?不,她在重新织京师——以布为纸,以丝为墨,以民为针。”
程临序心头一震。
他忽然明白,那一匹在雨中发光的风信布,并非天降奇象,而是谢梦菜埋下的信标。
银蚕丝遇湿生辉,经纬成图,是她将天下舆情、百姓疾苦,一针一线织进了这块看似无字的布里。
而今夜这些垂落的银丝,也不只是防贼机关,是整座京城暗流涌动的脉搏。
他抬头,正对屋梁最高处的一枚铜铃残片——方才拨动丝线时,它轻响了一声,随即断裂坠地。
此刻细看,断口整齐,像是被某种极细的刃割过。
有人,已经来过。
“查。”程临序冷声道,“查最近三个月进出织心堂的所有匠人、杂役、送料车马。一个不留。”
赵元吉点头欲退,却被一声轻唤止住。
“不必。”谢梦菜不知何时已立于屏风之后,素衣未换,眼神却清明如刀,“他们要的不是我这里的一根线,是一口气——一口能让我‘谋逆’的由头。”
她缓步而出,指尖拂过一根垂落的银丝,轻轻一勾。
远处桑林深处,三点微光再度亮起,忽明忽暗,如萤火,又似星火燎原。
“那是百姓家的灯。”她淡淡道,“每夜子时,三户轮值点亮,为的是传递一句话:风信未断,民心未冷。”
程临序望着她侧脸,喉结微动。
他早知她聪慧,却不知她已将柔弱之躯,化作一张无形巨网,悄然罩住了这座城。
翌日清晨,宫中急召。
御前殿上,皇帝面色阴晴不定,手中捧着一块折叠的风信布,边缘泛着诡异银光。
“程卿,”他开口,声音沙哑,“银蚕吐丝,夜显星图,百官议论纷纷,称此为妖兆。你镇守边关多年,通晓天地异象,此事……当如何解?”
满殿寂静。
韩承业立于侧列,嘴角微扬,缓缓出列:“陛下,昭宁长公主虽已卸权,却仍聚众议政,借织物惑民视听,实乃结党营私之始。若任其发展,恐酿大乱。”
话音落下,数名旧党官员附和叩首。
程临序立于阶下,玄甲未卸,一身煞气凛然。
他抬眸,直视皇帝:“若陛下疑心,臣愿率禁军即刻搜检织政院,彻查所有织物来源、工匠名录、进出账册——若有半分逾矩,臣甘受同罪。”
殿内一静。
皇帝迟疑片刻,终是点头:“准。”
半个时辰后,铁甲踏地之声震彻织政坊。
程临序亲率三百精兵封锁四门,外松内紧,表面盘查文书,实则暗中排查每一寸墙垣地基。
他在“民声廊”前驻足——此处每日百姓可张贴谏言,曾是谢梦菜推行新政时最热闹之地。
他蹲下身,手指抚过廊柱底部一道几乎不可见的接缝。
“撬开。”
士兵应命而动。
青石移开,下方竟露出一条狭窄暗管,蜿蜒深入地下。
顺管而掘,不过半里,便在城西一处废弃药铺墙后,挖出出口。
密道!
更令人惊骇的是,当他们拆解另一根廊柱时,夹层中赫然藏有一具精巧铜匣,内部残留淡紫色粉末,气味甜腻中带着腐香。
柳明漪赶来查验,脸色骤变:“这是‘迷云匣’!先帝年间宫中禁用的毒香机关,点燃后散雾无形,闻者初觉安神,继而幻觉丛生,久之癫狂自戕……目标是那些每日来此谏言的百姓!”
程临序双目骤寒。
这不是简单的刺杀,是灭声——让敢于发声的人,变成疯魔,让民意沦为笑谈。
“查是谁负责修缮民声廊。”他声音低沉如雷滚。
当晚,赵元吉提审工部小吏周九章。
谁知三更刚过,狱卒惊呼——人已暴毙牢中,七窍渗血,唇齿紧闭,撬开后,赫然含着一枚小小的银蚕模型,通体漆黑,仿佛被毒液浸透多年。
裴砚之闻讯赶来,手持银镊夹起蚕模,对着烛光细看良久,眉头越皱越紧。
他低声喃喃,如同谶语:
“此毒……非砒霜,非乌头,连尸血都不染红。”
夜风穿廊,织政院的铜铃未响,但空气里却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。
赵元吉跪在尸首前,指尖还残留着撬开死者牙关时的腥冷。
那枚黑蚕静静躺在托盘中,通体如墨浸染,关节处泛着诡异的幽光,仿佛活物曾于黑暗中蠕动多年。
他抬头看向立于阴影里的裴砚之:“你说此毒非砒非乌,究竟是何来历?”
烛火摇曳,映得裴砚之半张脸明灭不定。
他缓缓抬手,银镊轻挑蚕腹——一丝极淡的紫雾竟从裂缝中逸出,在空中凝成刹那幻影,似花绽又似人形哀嚎,转瞬即散。
“是‘夜昙粉’。”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“取自西域绝谷夜昙花蕊,三年一开,七日即腐。炼制需以活人试香,九死一生方得一钱。先帝忌其惑心乱志,早已下诏焚毁全库……按理说,世上不该再有。”
殿外更鼓三响,雨声渐歇。
赵元吉瞳孔骤缩:“皇室药库钥匙由内侍省与太医院共掌,近十年无遗失记录。若此毒重现,只有一种可能——有人私藏旧药,且……能绕过禁令取用。”
话音未落,一道玄甲身影破门而入。
程临序站在门槛上,雨水顺着披风滴落,在地面汇成一道黑线。
他目光扫过尸体、蚕模、再到裴砚之手中那缕残雾,眼神冷得如同边关冻土下的铁刃。
“他们想让我们查谢梦菜。”他嗓音低沉,一字一顿,“可真正的刀,却架在百姓喉间。这毒不是冲她来的,是冲所有敢说话的人来的——让他们疯,让他们闭嘴,最后把罪名,安在她头上。”
赵元吉咬牙:“所以周九章必须死。他知道密道是谁修的,也知道谁送进了迷云匣。”
“但他死得太干净了。”裴砚之忽然插话,指尖轻轻划过蚕壳内壁,“一口含毒,七窍出血,表面看是暴毙。可真正致命的是这蚕本身——它不是容器,是媒介。夜昙粉被封于蚕腹空腔,遇体温蒸发,直入肺腑。手法精细,非寻常刺客所能为……倒像是宫中旧匠的手法。”
三人同时沉默。
一个能接触禁药、精通机关、又熟悉宫廷毒术的人……不会是街头杀手,也不会是江湖死士。
而是——体制之内。
与此同时,织心堂灯火未熄。
谢梦菜端坐机前,素手翻飞,梭影如电。
柳明漪立于侧旁,将一束荧光丝线递上:“双层夹织,经纬错位三寸,图谱藏于第二层反光面,白日不可见,唯有日光穿透时才显形。”
“很好。”谢梦菜轻声道,“这一次,我不再只织舆情,我要织一张看得见的网。”
她眸光微闪,望向窗外沉沉黑夜。
风信布曾是她无声呐喊的载体,如今,它要成为照破阴谋的镜子。
一夜未眠。
晨曦初露时,新一批风信布已悬于织政院四角高杆之上。
阳光洒落,原本素白的布面忽然泛起层层涟漪般的暗纹——山川走势、江河脉络、城池星点,竟是一幅完整的《靖禾舆图》!
更令人震惊的是,边关十二烽燧与京师之间,以银线相连,如星轨贯穿天地。
百姓围聚观望,惊叹声此起彼伏:
“这不是普通的布……这是江山图!”
“原来我们每日走过的地方,都在她眼里织着!”
有人跪地叩首,有人默默点亮门前灯笼。
三户轮值的灯火,在黎明中连成一片不灭的星河。
而这一切,都被藏在宫墙深处的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。
当夜,子时三刻。
织政院外围忽起火光,不过瞬间便被人扑灭——那是信号,而非意外。
黑衣人五十余众,身披夜行软甲,动作迅捷如狸猫,沿墙根潜行至院后死角。
为首者挥手,数道钩索飞出,牢牢扣住檐角横梁。
他们目标明确:毁掉那几匹悬挂的风信布。
可就在第一人翻上墙头的刹那——
“嗡!”
一声轻鸣破空而来。
头顶蛛网般的银丝猛然收紧,数名贼人尚未来得及反应,已被无形丝线缠腰吊起,悬于半空挣扎不得。
紧接着,四面屋脊弓弩齐发,冷箭封死退路。
“有埋伏!”一人怒吼,欲引燃火箭射向布面。
箭矢离弦,火光划破夜幕——
可就在触碰到风信布的瞬间,火焰竟凭空熄灭,如同坠入深水!
“什么?!”放箭者惊骇后退。
程临序缓步从廊柱后走出,玄甲覆身,肩头犹带边关风霜。
他一脚踩住落地未燃的箭矢,俯身捡起,指尖捻过布面残留湿痕,冷笑出口:
“防火药汁浸了七道,你们以为一把火就能烧得了真相?”
他抬眼,目光如刀,锁定人群中最后一名迟迟未动的黑衣首领。
那人僵立片刻,终于摘下面罩。
面容冷厉,右颊一道旧疤横贯至耳根——正是韩承业麾下亲信统领,陈逾。
“陈大人深夜造访织政院,不知是为了查案,还是……灭迹?”程临序声音不高,却压得全场鸦雀无声。
陈逾冷笑:“将军莫要血口喷人!我奉命巡查宵禁,见此处灯火通明,疑有奸宄聚集,特来查看!”
“查看?”程临序一步步逼近,抽出腰间短刃,猛地插入地上一块青砖缝隙——随着机关轻响,一段隐藏丝线缓缓拉出,末端竟连着一枚微型铜铃。
“你每走一步,脚下都踩在我布的网上。你身后这些人,呼吸节奏、脚步轻重,早在十息之内就被传回中枢。你以为你是来烧布的?你不过是谢梦菜钓上来的一条饵鱼。”
他冷冷环视众人:“今晚,你们烧不灭的,不只是布。”
夜风拂过,高杆上的风信布轻轻摆动,阳光虽未现,但那幅《靖禾舆图》仿佛已在黑暗中悄然发光。
而在皇宫最深处,一双眼睛正盯着那份刚送入御书房的密报,唇角勾起一抹冷笑:
“棋子已动,该换局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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