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0章 茧中有光,破而后立
宗庙风波平息月余,京中看似风平浪静,实则暗流汹涌。
那一夜太庙偏殿的荧光丝线虽已熄灭,可银蚕吐出的光网仿佛仍悬在众人头顶,映得朝堂之上无人敢轻举妄动。
谢梦菜自那日起被正式录入皇室玉牒,名正言顺承“昭宁”之号,监国主政,权柄压过三公。
可就在这新政初立、百业待兴之际,皇帝忽然下诏。
诏书由内侍捧出,黄绫金边,在晨光中展开时,字字如刀:
“今社稷渐安,新政初成。昭宁长公主劳苦功高,宜归政还宫,颐养天年。另设‘织政院’统管民生诸务,六部共议推选院长,以协天下丝桑、抚恤织户、通商利民。”
大殿之上,群臣低头接旨,没人敢抬头看谢梦菜一眼。
唯有大理寺少卿赵元吉猛地攥紧了袖中匕首,指节发白。
他知道,这不是嘉奖,是削权——旧党蛰伏已久,终于借皇帝之手,要将她从权力中心连根拔起。
苏文昭当场跪倒,声音颤抖:“陛下!织政之策皆出自长公主之手,百姓称颂,万民归心。如今功成,岂能让她退居深宫,任人摘果?这与卸磨杀驴何异!”
满殿寂静,无人应和。
就在此时,谢梦菜缓缓起身。
素白衣裙,未戴凤冠,只一支银蚕簪斜绾青丝。
她步履沉稳,走向御阶,众臣屏息,以为她要抗旨。
谁知她只是俯身一礼,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。
“臣妹领旨。”她说得平静,“他们要个名分,那就给。”
四座皆惊。
程临序站在武将末列,目光如铁,死死盯着她的背影。
他知她不是认输的人,这般从容,必有后招。
果然,三日后,谢梦菜亲上奏折,提出三策。
第一策:织政院首任院长,须由“技蚕户”“织娘”“边屯军属”三方联名推举,不得由朝臣指定。
第二策:院中设“民声廊”,每日收录市井谏言,凡涉及民生者,无论贵贱,皆可投书陈情。
第三策:所有决策,须以“风信布”公示七日,悬于城门、市集、驿站,无异议方可施行。
皇帝览奏,久久不语。最后只问一句:“此非分权于民?”
谢梦菜立于殿心,抬眸直视龙座:“非分,乃还。丝本出于蚕,政亦生于民。若惧民心如野火,便不该许其养蚕织锦。”
一字一句,如针扎心。
朝中老臣面色铁青,却无言以对。
百姓早已因新政受益,丝价回落,织户得保,边军冬衣足备。
此时若强行否决民意,恐激起民变。
推举之日,定在上巳节。
金水桥畔搭起高台,四方百姓齐聚,万人空巷。
各派势力纷纷推出人选——尚书之子、学士门生、世家清流……一个个名字被宣读,掌声却寥寥。
直到一名差役捧着厚厚一叠联名书走上台,声音洪亮:“湖州乌陵县,技蚕户陈阿柳,获‘织娘千人会’‘边屯军眷互助社’‘江南十八府蚕农盟’三方联署,提名参选!”
全场哗然。
有人冷笑:“一个乡野老妪,大字不识,也配执掌织政院?”
话音未落,人群中已有织妇站起:“她不识字,但救过十万蚕种!去岁疫蚕横行,官府束手,是她用灶灰混石灰洒地,保住南境三州蚕场!若非她,你们身上穿的可是粗麻!”
另一人高喊:“我夫在边关,去年冬衣就是按她提的‘三层夹丝法’做的,抗寒耐损,活了多少将士命!”
声浪如潮,一波盖过一波。
最终,那位满头银发、拄着竹杖的老妪,在两名孙儿搀扶下颤巍巍登台。
她不说话,只从怀中掏出一小段丝线,举向阳光。
“我没读过书。”她声音沙哑,却清晰传遍全场,“但我知道,好丝要靠好心养。虫病了,你急它也乱;人饿了,你瞒它也知。织政若不贴心,再大的院,也不过是座冷庙。”
全场肃然。
连皇帝都从龙椅上微微前倾了身子。
良久,他低声道:“准。”
随即亲笔题下四字匾额——织政为民。
铜钟九响,礼乐齐鸣。
谢梦菜立于观礼台最高处,风吹动她的衣袂,如同当年翻越将军府高墙的那一夜。
她望着台下欢呼的人群,望着那块被郑重挂起的匾额,望着远处宫墙上尚未熄灭的蚕形琉璃灯……
忽然,她解下腰间印绶,缓步走向新任院长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她要交权了。
可当她将那方象征监国之权的玉印轻轻放在案上时,袖中滑出的,却是一卷泛黄的册子。
封皮无字,唯有银蚕丝绣成的一个极小的“网”字,在阳光下一闪而过。
风未止,云未散。
谢梦菜将监国印绶轻轻置于案上时,满殿文武屏息凝神,仿佛连铜漏都忘了滴答。
那方玉印温润生光,曾是权柄的象征,是她以智谋与血性从朝堂漩涡中夺来的信物。
如今,它静卧于乌木案头,像一枚退场的棋子。
可就在众人以为大势已去、旧局重归之时,她袖中滑出一卷泛黄册子。
纸页边缘磨损,墨迹深浅不一,封皮无字,唯有一枚银蚕丝绣成的“网”字,在春阳下一闪,如星坠水。
“此为《织网录》。”她声音不高,却穿透寂静,“五年来所有暗线布控、密探据点、应急策应、粮道暗渠……皆录于此。非为私藏,只为防患于未然。”
赵元吉瞳孔骤缩,几乎脱口而出:“您竟一直握着这张网?!”他身为大理寺少卿,掌刑狱暗查,自认已是情报之巅,可此刻才知,自己不过是在她织就的经纬之中行走的一缕线。
“您不怕?”他压低声音,指尖微颤,“一旦落入别有用心之人手中,这便是祸根——足以搅乱朝纲,颠覆社稷!”
谢梦菜没有回头,只望着窗外那一片新绿初绽的桑园。
春风拂过,嫩叶翻涌如浪。
“真正的网,不怕人看。”她缓缓道,“就怕没人接着织。”
一句话落下,仿佛有无形之力推开了某种沉重的大门。
三日后,边关急报传来:大将军程临序班师回京,未入府邸,未见家人,竟直赴织政院。
铁甲未卸,征尘犹在。
他肩披残破玄旗,腰悬断刃半尺,左臂缠着尚未拆解的绷带,血痕渗出布条。
可步履如山,每一步踏下,地面似有轻震。
百姓自发让道,无人喧哗。
他们认得这身影——那是北境风雪里挺立不倒的长城。
程临序走入织政院正堂,身后亲卫抬着一方青石碑。
碑面已被精细打磨,其上刻满细密纹路,竟是荧光丝的配制秘方——以边军独有的夜战标记技术为基础,融合谢梦菜早年所献的“银鳞引光法”,终成可存百年不褪的铭文工艺。
“即日起,凡阵亡将士名录,皆用银鳞丝绣于《英织卷》。”他声如洪钟,响彻庭院,“每年春社,公开展出,万人共祭。”
话音落,亲卫合力将石碑竖起,嵌入院心地基。
阳光斜照,碑面微光流转,宛如星河倾泻。
裴砚之立于廊下,久久不语。良久,他轻抚碑文,叹道:
“昔日以血写史,今以丝铭魂……这不是退,是立万世之基。”
夜色渐浓,宫灯初上。
谢梦菜独自步入新建的“织心堂”。
这里原是太庙偏殿废址,如今改作织政院精神之所。
堂中无金玉装饰,唯有一匹巨大的“风信布”悬挂中央——宽三丈,长十丈,由最细的冰蚕丝织就,薄如蝉翼,透光若雾。
奇怪的是,布面上空无一字。
没有童谣,没有箴言,也没有警示或预言。
一片空白。
她缓步上前,伸手轻抚那柔韧的布面。
指尖触到微凉丝纹,像是抚摸时间本身。
“从前……”她低语,声音几不可闻,“我拼命想留下痕迹,怕被人抹去,怕被历史遗忘。”
她的目光落在布上,仿佛看见过往那些深夜伏案的身影,听见后宅毒香飘散时的喘息,忆起太庙荧光闪现那一夜,她站在权力边缘,孤身一人,却要撑起整个黎明。
“现在我不再怕了。”她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,“我只想留一片白——让后来人,写下他们自己的字。”
话音未落,忽闻窗外窸窣作响。
她转身望去。
只见月光洒落桑林,枝叶间竟有无数银蚕悄然爬出——它们通体莹亮,吐丝时不落于地,而是凌空牵引,细丝如烟,交织成幕,缓缓垂落堂前。
光影浮动,丝幕轻漾,月华穿行其间,映出万千流动图案:有的似农妇纺纱,有的如将士披甲,还有的隐约勾勒出学堂孩童执笔描红的模样……
未来尚未落笔,却已在无声编织。
谢梦菜静静伫立,眼底映着这片流动的光。
只是战场,已从高墙深院,转向市井阡陌;
对手,不再是某个家族或党派,而是人心与制度之间永恒的角力;
而她和他,以及千千万万愿意提丝为笔的人,正在一针一线,缝补这个王朝破碎的命脉。
茧已破,光进来。
新的网,正从这一片空白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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