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9章 线穿千骨,结而不死
春社日,天未明,风已动。
太极殿外的长阶上,露水凝成薄霜,百官按品列队,衣袍窸窣。
今日是祭祀大典,宗庙之前,无人敢言笑。
可所有人心里都悬着一件事——昨夜太常寺急报:昭宁长公主名下“奉祀支脉”被自玉牒中勾去,主祭之位恐将易人。
消息传开时,宫墙内外皆惊。
这不是寻常除名,而是要从祖宗谱系里,生生抹掉她的存在。
偏殿内,谢梦菜正对铜镜理冠。
金丝嵌玉的凤簪缓缓插入发髻,她指尖稳得没有一丝颤抖。
窗外传来脚步声,裴砚之悄然而至,手中捧着一卷泛黄册页,声音压得极低:“殿下,玉牒库查清了。那道墨迹含‘蚀骨胶’,遇光三刻便褪,如今只剩淡淡残痕。他们……本就不打算留下证据。”
他顿了顿,眸光沉沉,“他们是想让您在祖宗面前,变成一个不存在的人。”
谢梦菜轻轻一笑,像听了个无关痛痒的笑话。
她抬手抚过袖口暗绣的云纹,目光落在案上一封密信上——那是陆怀瑾昨夜呈进的图样:改良后的“星引盘”,以蚕丝导光,夜行千里亦可指路如炬。
“那就请它走一回宗庙。”她只说了这一句。
当夜,整座皇城悄然震动。
千匹荧光丝线自太极殿起始,穿九重宫门,绕朱雀廊,最终缠于太庙前古柏枝干之上。
那些丝线细若游烟,却能在暗处幽幽生辉,仿佛星河坠地,经纬成网。
更令人惊异的是,百瓮银鳞蚕被悄然置于玉阶之下——这种由边军秘养的异种蚕,吐丝时自带微光,爬行轨迹清晰可见。
春社晨钟敲响,朝阳初升。
百官鱼贯而入,宗正卿立于丹墀之上,手持诏书,正欲宣读除名令。
他刚启唇,忽觉脚下有异。
地面,竟在发光。
众人低头,倒吸一口凉气——只见无数银蚕缓缓爬行,吐出的丝线交织成繁复图谱,在青石板上徐徐展开。
那是一幅完整的谢氏奉祀支脉图!
自先祖起,血脉分明,层层递进,末端赫然写着八个大字:“昭宁承绪,代天理政”。
光芒流转,宛如天书降世。
百姓挤在宫门外踮脚观望,惊呼声如潮水般涌起。
有人颤声念出那八字,顿时跪伏一片。
这哪里是人为?
分明是天地示象!
就在此时,裴砚之缓步出列,手中高举一幅星象图。
他素来寡言,此刻声音却如钟鸣谷应:“岁星守房,女主临朝。此象已现三月,非人力所能改,乃天命所归。诸公欲以一笔墨污,遮蔽星辰运转,岂非螳臂当车?”
满场死寂。
宗正卿脸色铁青,手中诏书几乎握不住。
他身后几名老臣面面相觑,眼中尽是震怒与不甘。
他们精心策划的宗法反扑,原以为只需一道除名令便可让谢梦菜身败名裂,却不料她不争不辩,不动刀兵,仅凭一线蚕丝,便织出了一个无法否认的“天意”。
风拂过太庙前的柏树,荧光丝线微微晃动,像是回应某种无声的召唤。
谢梦菜依旧端坐于主位,神色平静。
她看着那幅在地上流动的光谱,看着那些卑微如尘的银蚕,竟成了书写历史的笔。
而现在,它们终于连成了网。
一名旧臣猛然起身,须发皆张:“妖术惑众!此等蛊虫邪物,岂能玷污宗庙清净?速焚之!毁之!以正礼法!”
空气骤然紧绷。
谢梦菜终于缓缓站起。
她未看那人,只是垂眸望着地上流转的光,良久,才开口。
声音冷如霜雪,一字一句,砸在所有人耳膜之上:
“尔等口口声声祖宗法度,可知《礼·祭统》有言——”
空气凝滞如铁。
那名旧臣须发怒张,声音嘶裂:“妖术惑众!此等蛊虫邪物,岂能玷污宗庙清净?速焚之!毁之!以正礼法!”他袖袍一振,竟从怀中抽出一柄火折子,就要扑向地上流转的银丝。
百官哗然,有人惊退,有人按剑欲阻。
太极殿前杀机暗涌,仿佛只待一声令下,便要血染春社。
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——
谢梦菜缓缓起身。
她未着甲胄,未佩刀兵,一身素金祭服,广袖垂落如云。
可当她站起那一刻,整座太庙仿佛都为之静默。
风停了,蚕不动了,连那幽幽荧光也似屏息敛光,只为等她开口。
“尔等口口声声祖宗法度,可知《礼·祭统》有言:‘德厚者流光,礼薄者流卑’?”
她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冰锥坠地,凿进每个人的耳中。
“若祖宗在天有灵,更愿见子孙活命,而非死守空名!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一道琵琶声自宫墙深处破空而来。
清越、孤绝,宛如寒泉滴石。
温砚秋自偏门缓步而出,怀抱紫檀琵琶,身后数十名教坊司乐伎列队而入,皆着素白衣裙,如同月下白蝶。
她们轻拨琴弦,奏起一支从未听闻的曲调——《祀心曲》。
歌声响起:
“蚕不死,丝不断;
人不弃,祀不绝。
一缕牵魂归故土,万线织骨拜高堂……”
这不是雅乐,不是颂辞,而是民间百姓写给神明的祷词。
是边关将士临行前母亲塞进包袱里的护身符,是灾年饥民在祠堂外用炭笔写下的祈愿书。
每一个字,都是血与泪织成的丝。
百官怔然。
那些曾讥她“庶女无根”“血脉不正”的老臣,此刻听着这曲中唱出的“民祀”,竟无一人敢再出声。
赵元吉适时上前,手中捧着一封朱砂画押的供状,声音沉稳如铁:“启禀诸位大人,昨夜大理寺提审玉牒库老宫婢周氏,其供述三十年前昭宁长公主生母难产,胎息将绝。时值寒冬,药炉熄灭,稳婆束手无策。唯其母以秘传蚕丝裹腹护胎,借丝脉微温续命三日,终得顺利分娩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全场:“自此之后,谢氏血亲对丝线异于常人——可辨毒丝之腥、病茧之腐,甚至能感人心颤动。”
全场死寂。
裴砚之忽然抬步而出,手中展开一卷残帛,乃是从古墓出土的《太始纪》抄本。
他朗声道:“昔有女祖,名唤‘织灵’,生于乱世,以丝续命,以网救城。彼时天灾频仍,宗庙断祀,唯她引万蚕吐丝成阵,映星轨于地,通天地之气,使先灵重归人间。后人尊其为‘丝祀之主’,载入初代玉牒。”
他目光如炬,直视宗正卿:“今昭宁长公主,以银蚕显谱、星引导光、民词为祭——此非妖术,乃承古礼之真义!若说这是邪祟,那请问诸公——你们所奉的,究竟是祖宗之魂,还是权力之壳?”
最后一句落下,仿佛雷霆炸响。
一名年迈御史踉跄跪倒,老泪纵横:“我等……误读圣典多年啊……”
皇帝坐在高台之上,始终未语。
但他的手指,已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三下——那是默许重修玉牒的暗令。
风波渐息。
夜半,太庙偏殿。
烛火微摇,新刻的族名牌位静静立于案上,“昭宁承绪”四字漆黑如墨,泛着沉沉光泽。
谢梦菜独坐其中,指尖轻轻抚过那块木牌,像是触碰一个失而复得的灵魂。
窗外,荧光丝线仍未熄灭。
银蚕已归瓮,可它们吐出的光网依旧缠绕古柏枝头,随风轻晃,宛如星河垂落人间。
忽然,袖中微动。
一只幼小的银蚕不知何时爬入她的衣袖,正缓缓探出身子,细足轻点她的腕骨,开始吐丝。
一圈,又一圈。
纤细如雾的丝线缠绕成环,贴肤而生,竟隐隐发热,仿佛血脉共鸣。
谢梦菜低头凝视,良久,唇边浮起一抹极淡的笑。
她低声呢喃,像是说给蚕听,又像是说给这满城风雨听:
“你们想让我断根绝祀……可你们忘了——”
“最细的丝,也能把骨头穿起来。”
远处,守夜人悄然点亮一盏盏蚕形琉璃灯。
灯火次第亮起,顺着宫道蜿蜒而去,如同无数亡魂正沿着丝线,重返人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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