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6章 灯下无影,针走偏锋
夜色如墨,街巷深处那方布棚却亮得刺眼。
光从背后打来,皮影晃动,刀光凛冽。
幕布上,一个披发女子执刃割丝,血线横飞,惨叫无声,却似穿透耳膜。
孩童吓得哭出声,大人脸色发白,有人喃喃:“昭宁长公主……真是噬民之相?”
流言像蛛网,在市井的角落悄然结成。
茶肆酒楼,人人低语:“织政抽丝剥茧,百姓活不过三载。”“听说技蚕户得利,其余织户尽数破产,孤儿寡母冻饿街头。”连坊间童谣都变了调:“银鳞爬,金线断,昭宁执刀剜心肝。”
可没人看见,幕后操纵皮影的手,正微微颤抖。
温砚秋裹着素色斗篷,混在人群最后。
她指尖冰凉,琵琶抱在怀中,像是来听曲的寻常伎人。
可当那女子一刀劈下、幕布溅“血”时,她瞳孔骤缩——那动作的节奏,那手腕翻转的弧度,竟与三年前废太后寿宴上的傀儡戏如出一辙。
散场后,她尾随盲人乐师至城南陋巷。
屋内无灯,只有一老者盘坐中央,口中念念有词:“披发南向,刀起西北,血洒东隅……不得改,不得问。”其余人皆闭目抚琴击鼓,全凭口令行事。
“你们可知演的是谁?”温砚秋轻声问。
“不知。”老者枯手搭在琴弦上,“有人送钱,给词,照做便是。我们看不见,也不想知道。”
她默然退出。夜风卷起檐角残雪,吹乱了发丝。
翌日清晨,昭宁长公主府邸。
谢梦菜立于窗前,手中把玩一段荧光丝线,光影在她指尖流转,如星河低垂。
温砚秋跪坐阶下,将昨夜所见一一道来。
室内静得落针可闻。
良久,谢梦菜轻轻一笑,指尖叩响檀木案角,一声,两声,不疾不徐。
“他们不敢写诗,不敢印书,只能借影子杀人——”她抬眸,眸光如刃,“说明,光已经照进去了。”
众人屏息。
她起身,广袖拂过案上《织事通考》初稿,声音清冷如泉:“既然爱演戏,那就让他们好好演。传令教坊司,即日起举办‘百戏擂台’,主题只有一个——我所见的织政。”
温砚秋怔住:“您不禁止那黑戏?”
“禁?”谢梦菜转身,唇角微扬,“越是压制,越显心虚。不如让它唱,让全京城的人都来看,到底是谁在吃人,谁在救人。”
三日后,皇城西市搭起十座彩台。
新戏开演。
《纺车记》里,村妇夜夜织香囊,一针一线攒下束修,送幼子赴京赶考。
少年登榜那日,她坐在门前纺车旁,泪落如雨。
《星下谣》中,老兵依陆怀瑾所授星图测准寒潮,提前收茧,独获官府重赏,购田三亩,娶妻生子。
幕落时,满场喝彩。
百姓看得热泪盈眶,争相传看。
而那“噬民戏”的摊前,日渐冷清,只剩几个探子模样的人徘徊不去。
更奇的是,每日辰时,朝阳初升,一道强光自钦天监方向射出,经数面铜镜折射,竟在皇城南墙投下巨大“导”字,熠熠生辉,宛如天书降临。
“天示晨光!”百姓惊呼跪拜。
家家户户争相在窗棂门楣刻下此字,祈求庇佑。
连顽童都在沙地上划拉:“导!导!”
旧党再想上演黑戏,刚支起幕布,日光一照,“导”字光影便如天罚般覆盖其上,任你怎么调整角度,都无法避开。
戏班人心惶惶,有人说这是“神怒”,有人半夜收拾行囊悄悄逃走。
风向,彻底变了。
可就在这看似平静的夜晚,赵元吉独自走进大理寺地牢。
他手中提着一只青瓷小匣,来自首演“噬民戏”的班主住处。
匣底残留些许灰绿色粉末,气味极淡,却让他眼神一凝。
他轻轻嗅了嗅,鼻尖微麻。
这不是普通颜料。
更不是香料。
是药。
而且,是那种曾在先帝寝宫出现过、能惑人心智的——迷心草。
赵元吉站在大理寺地牢最深处,火把在石壁上投下扭曲的影。
那班主被铁链锁着,蜷缩在角落,眼神涣散,嘴里仍喃喃念着:“披发南向,刀起西北,血洒东隅……不得改,不得问。”
青瓷小匣静静躺在审案桌上,灰绿粉末已尽数封入密瓶。
赵元吉亲自送去太医院,半个时辰后,老太医脸色发白地走出来:“是迷心草——先帝崩前半月,宫中香炉所焚之物,正是此药。微量可惑神志,久闻则生幻视幻听,甚者癫狂自戕。”
他心头一沉。
这戏,不只是污名,更是蛊惑。
他调出旧档,一页页翻查三年前废太后寿宴的献艺名录。
指尖停在一行墨字上:“春和坊皮影班,领班陈九,盲乐师三人,傀儡手二人。”
正是今次首演“噬民戏”的班子。
更巧的是,那晚为寿宴掌灯的宦官,名叫梁守观,隶属内侍省,职司御前烛火调度,二十年来从无差错,也从无人注意。
他不掌印,不传旨,只每日默默记录昭宁长公主出入时间、言谈举止,甚至语气轻重,尽数誊录于册,称作《烛影抄》。
而这些“影稿”,竟被人悄悄誊抄外传,成了黑戏编排的蓝本。
赵元吉连夜提审梁守观。
人带上来时,已年过六旬,背驼如弓,双手枯瘦如柴,却仍紧紧抱着一本泛黄册子,像护着命根子。
“谁指使你记的?”赵元吉问。
老人不答,只低声道:“我只点灯,不照心。”
“那你为何偏偏只记长公主?”
“因为……”他缓缓抬头,浑浊的眼里竟有光,“她是唯一一个,每次走过廊下,都会对执灯人点头的人。”
赵元吉怔住。
老人声音颤抖:“可有人告诉我,她要乱政,要毁祖制,若不揭其‘真面目’,江山将倾。他们说,这是‘正道’……所以我把看到的都写了,一字未改。”
“那你可知,你写的每一个字,都在被人做成刀,刺向她的心口?”
老人沉默良久,忽然老泪纵横:“我一辈子躲在暗处点灯,以为照亮的是朝堂礼法……却不曾想,竟成了遮天黑幕的一角。”
消息报至长公主府时,谢梦菜正倚窗读《织事通考》。
听完禀报,她指尖轻抚茶盏边缘,半晌未语。
左右皆请杀之以儆效尤。
她却摇头,唇角微扬,冷得像冬夜霜月:“杀?他不过是个执灯的影子。真正怕光的,是躲在幕后剪影的人。”
三日后,一道令出:原内侍省掌灯宦官梁守观,贬为‘民观星会’杂役,专司擦拭浑仪镜片,日课不得少于两个时辰。
众人愕然。
那“民观星会”乃谢梦菜亲立,专收寒门子弟与技蚕户子女,授以天文、算术、织机改良之学,是“织网”明眼育人之所。
让一个曾暗中窥伺她的人,日日面对测天仪器,如同让刺客执帚扫庙。
讽刺至极。
可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,第七日清晨,陆怀瑾来报:“那老宦官昨夜未归宿,今早在浑仪台下跪了一夜,天没亮就开始擦镜片,手指磨破了也不停。”
又过三日,学生用竹竿测北极星高度,需校准角度。
老人忽然颤巍巍上前,用袖角仔细擦净铜管口,低声说:“光进得一点,星就看得准一分。”
那一瞬,少年抬头看他,眼里有敬,无惧。
老人怔住,良久,老泪滚落:“我一辈子躲在暗处看人,今日才知,原来人该朝着光活。”
裴砚之闻之,立于观星台畔,仰望晨星渐隐,轻叹:“邪影易灭,心盲难医;今有自明者,胜过千道禁令。”
风雪洗城,舆论逆转。
百姓不再信那“噬民戏”,反倒争相传颂《纺车记》《星下谣》,连街头小儿都能哼出“一线牵家国,经纬织太平”。
元夕之夜,长安城万灯齐放,朱雀门楼灯火如昼。
谢梦菜立于高台,玄色大氅猎猎,目光掠过整座皇城。
下方,无数孩童手持自制“导”字灯笼,在街巷奔走嬉闹,笑声如铃,灯火如河。
忽有一盏小小灯笼随风飘来,轻轻撞在她靴边。
她俯身拾起。
灯面薄纱上,绘着一个小小的皮影人——不是执刀割丝的恶相,而是双手撕开黑幕,身后光芒万丈。
细看之下,那皮影人的脸,竟与她有七分相似。
她凝视良久,指腹轻抚灯面,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:
“从前我怕他们看不见我;现在我怕……他们看得太清楚,清楚到容不下一丝阴影。”
风起,烛火摇曳,那灯笼挣脱她指尖,缓缓升空,混入漫天灯火之中,像一只终于挣脱丝线的蝶,飞向星河深处。
而就在这满城喧沸、万民同庆的时刻,宫中深殿,一卷黄绫悄然封缄。
无人知晓,七日后,它将被开启,化作一道无声惊雷——
静诏将出,钟声将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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