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9章 雷未落,网先知
那一夜雨丝如针,密密扎进皇城青瓦,也扎进了谢梦菜的眼底。
她坐在书房深处,指尖抚过那本泛黄的《靖禾往年纪要》,纸页上的字像沉在水底的铁钉,冷冷刺入她的记忆——【三年春,江南八州漕粮……】后面半行被虫蛀蚀,只剩残痕,可她心里早已补全:三批粮船已抵京畿,百姓仓廪充盈。
而今年,春风已至,河开冰解,户部却连一艘运粮船的影子都没见着。
“河道淤塞?”谢梦菜轻声自语,唇角微扬,笑意不达眼底,“八州同淤,一日不通?天公当真如此凑巧?”
她抬手一招,陆怀瑾悄然入内,掌中托着一方铜盘,其上浮水绘图,细线纵横,正是江南漕道脉络。
他低声道:“风眼哨十三处皆报水位平稳,无涨无滞。唯苏州段有浮萍堆积,疑人为设障。”
谢梦菜眸光一凝。
风眼哨,是她布在各地驿站、茶肆、渡口的暗桩,专录民情异动,以“风信布蝶”传讯入京。
若真有大灾,断不会毫无预警。
如今满城风雨说漕运受阻,偏偏最该知情的人,一个都没开口。
这不是天灾。
是有人想让她等到京城米价飞涨、流民四起那天,才猛然惊觉——原来命脉早已被人掐住。
她当即召赵元吉入宫,屏退左右。
“你查工部近半月调令。”她说得极静,却字字如刀,“有没有人暗中改过疏浚银拨款?有没有哪条‘废渠’突然多了劳役名册?还有,查清楚,是谁第一个上奏‘缓征漕粮’的?”
赵元吉抱拳应下,眉宇间杀气隐现:“属下已在八大驿站布下眼线,凡持紧急文书南下的驿使,皆留副本。”
三日后,密报传来。
教坊司琵琶伎温砚秋,在一次权贵私宴上演了一曲《临江怨》,席间轻叹:“听闻长公主忧心江南春旱,欲亲巡河工。”此言一出,座中一名工部主事神色骤变,当夜便遣家仆快马南下。
赵元吉不动声色,于通州驿截获密信一封,火漆未封,内书八字——
“速启‘枯渠计’,拖至麦熟自溃。”
谢梦菜看着那张薄纸,笑了。
笑得极冷,也极痛快。
“他们以为我只会等消息?”她将信纸投入烛火,焰舌瞬间吞没墨迹,“他们忘了,这天下每一寸织机的丝线里,都记着一笔账。”
数月前,她授意织盟首领韩九娘,在各州织坊账册中增设“粮运工分”一项:凡参与漕船装卸、码头搬运、河道清淤者,皆可凭劳力换取红结,年终兑米换盐。
此举名为激励民生,实则埋下一网通天之眼。
如今令下,各地织坊连夜呈回报单。
结果令人震怒:扬州称“河道封冻停工”,可工分簿上每日新增百余人记账;宣州报“堤崩难行”,但红结发放量竟比往年还高两成!
“人在做事,网在记账。”谢梦菜指尖点向舆图,声音如刃,“他们欺君瞒上,谎报灾情,却不知连扛包的苦力都在替我盯着他们的嘴。”
她即刻命陆怀瑾绘制“虚实漕图”:实运码头以朱砂点红,谎报封河路段以靛蓝划线。
一夜之间,一幅真假交错的漕运图赫然铺展——蓝线如蛇缠江,红线却穿隙而行,分明有人一边骗朝廷停运,一边偷偷运粮出境!
殿中烛影摇红,赵元吉低声问:“是否拿人?”
谢梦菜望着墙上那幅千丝万缕织就的民意舆图,缓缓摇头。
“不。”她眸光深邃,似已穿透千里烟波,“现在抓官,只会打草惊蛇。我要他们继续演下去——演到把最后一张牌,亲手送到我面前。”
她起身,走向殿角一架紫檀小柜,取出一枚乌木令符,递予侍立门外的内监。
“去请萧玉衡。”
她未动一官一吏,反召萧玉衡入宫。
夜色沉如墨,宫门闭锁,唯有昭阳殿檐角悬着一盏孤灯,在风雨中摇曳不熄。
内监捧乌木令符疾行而出时,连呼吸都压得极低——那不是寻常传召的金蝉令,而是织盟暗线专用的“梭牌”,见牌如见主,通行十二道暗渠。
萧玉衡来得很快。
素来散漫的南北通商巨贾,今夜竟是一身素袍入宫,靴上还沾着湿泥,显是刚从城外码头赶回。
他拱手立于阶下,眉梢微挑:“长公主深夜相召,莫非是要我做一笔赔本买卖?”
谢梦菜坐在案后,烛光映着她半边脸庞,明暗交错,像一幅未完成的棋局。
“我要你放一句话。”她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“北境缺盐,三石米换一石粗盐,现银结算。”
萧玉衡瞳孔微缩。
三石换一?
这价高得离谱。
北境苦寒,盐贵如金,可也不至于疯涨至此。
他目光一转,已明白几分:“长公主这是……要钓几条藏在漕河底下的大鱼?”
“鱼早就浮头了。”谢梦菜指尖轻点舆图上那几道靛蓝虚线,“他们谎报封河,私运粮船,无非是为了囤积居奇、待价而沽。如今朝廷‘缺粮’,若再传出北方愿以高价收米的消息——你说,那些藏在暗处的手,会不会忍不住伸出来?”
萧玉衡笑了,笑意却冷:“属下即刻命十三行商队南下散讯,不出三日,江南必乱。”
话音落下,风信布蝶再度振翅南飞。
不过五日,消息如野火燎原。
北境豪商重金求米的消息传遍市井,扬州米市一夜暴涨三成。
而最令人惊异的是——那些本该冰封断航的“死河”段,竟在深夜灯火通明!
赵元吉亲率缇骑,伪装成贩盐客商沿运河南下。
他们在苏州外河伏击一艘伪装成渔舟的私粮船,当场查获千石陈米,账册上赫然写着:“苏、扬、宣三州合股,每石市价四倍起拍。”更骇人的是,押船的竟是工部派往河道巡查的“清淤使”。
六名州官名字被一一记下,连同漕帮龙头裴九爷的密约文书一同封存入匣。
“他们在用自己的嘴,宣告自己的罪。”赵元吉将铁证呈于御前,语气森然,“现在抓,证据确凿,无人可替。”
谢梦菜却只是摇头。
她站在窗前,望着远处皇城与市井交界处那一片昏黄灯火,轻声道:“现在动手,不过是斩其爪牙。我要的是——让他们自己把心掏出来。”
于是她按兵不动。
任那虚假的高价米市继续发酵,任那些自以为得计的权贵在密室中分赃划利。
而她手中那张由织坊红结、风眼哨报、商路流言交织而成的大网,正无声收紧。
与此同时,边关急报飞马入京。
程临序得悉漕运阴谋当日,便下令全军改用《织政法典》核定口粮配额——凡克扣一升者,斩!
擅调运粮路线者,斩!
私卖军粮者,亦斩!
三道军令如雷霆贯耳,震慑三军。
更令人震动的是,他命将士将库存三年以上的陈粮尽数磨粉,以战马轮碾,烙成厚饼,每日随巡边队伍分发给流徙百姓。
饼无名,百姓却称其为“安民饼”。
有人问为何不等朝廷开仓?
士兵只答一句:“将军说,饿不死的人,才有力气活下去。”
消息南传,民间悄然流传起一首俚曲:“官不放粮,将军碾;朝廷堵河,民间转。”短短十六字,如针扎进旧党心头。
数府之间开始互相猜忌:谁泄露了消息?
谁私运了粮食?
谁又暗中接了北境的单?
裂痕已生,只待一道惊雷落下。
半月后的深夜,谢梦菜独自立于御河堤畔。
春雨初歇,水汽弥漫,她手中握着一撮来自扬州码头的泥沙。
指腹轻轻捻开,细沙中赫然夹着半粒未碾尽的稻壳——新鲜、饱满,绝非陈粮残渣。
她凝视良久,唇角缓缓扬起。
“你们以为闭河就能困我?”她低声呢喃,声音融进夜风里,“可你们不知道,这张网早就织进了每一粒米、每一滴水中。”
远处,断桥残柱之上,一只湿漉漉的“风信布”随风轻摆,布角绣着一个极小的“织”字,像一面无声擂动的战鼓,预告着下一波风暴的到来。
就在她转身欲归时,内监匆匆赶来,捧着一封黔中道八百里加急奏本。
“瘴疫流行,十室九空,恳请停税免役……”
谢梦菜接过,翻开第一页,眸光微闪。
初报症状写的是“高热咳血,七日即亡”;可到了第二页,同一官员补奏,却又称“畏寒肢冷,久泻不止”……
她指尖顿住。
同一疫病,两种病症,相隔不过三日。
雨丝再次飘落,打湿了奏本边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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