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5章 月下梭,无声织雷
五月朔日,夜。
长安城头的风忽然停了。
钦天监高台之上,符灯连闪三夜,最后一盏青焰在子时骤然爆裂,碎屑如星灰洒落屋檐。
陆怀瑾跪坐在浑仪前,指尖冰凉,望着铜盘上那颗偏离轨迹的赤红星点——荧惑入心宿,停留不前。
“荧惑守心。”他低声念出这四个字,仿佛听见了天地崩裂的裂响。
次日清晨,朝堂震动。
七位致仕老臣联名上书,墨迹未干,纸页却已染血——皆是以头触阶,泣请皇帝废黜监国昭宁长公主谢梦菜之权位。
奏章呈上,字字如刀:
“女主当政,逆乱阴阳;荧惑守心,天示大凶。此非灾异,乃天谴也!”
御前殿内,烛火摇曳。
皇帝捏着奏本的手微微发颤,目光落在垂首立于阶下的裴砚之身上:“太常博士,你以为如何?”
满殿寂静,连香炉里的龙涎都凝滞不动。
裴砚之缓缓抬眼,眸色深如古井。
他未言吉凶,只道:“天象有变,亦有人心之变。”
一语落定,四座微惊。
消息传入宫中偏殿时,谢梦菜正对着一幅舆图描画盐路节点。
她听罢,笔尖一顿,墨点坠下,恰落在西山别院的位置,像一滴未干的血。
她抬眸,对侍立门外的赵元吉道:“不召钦天监,也不请术士扶乩问卦。你去办一件事——把天下还能认星、记星、观星的人,无论牧民、渔夫、驿卒、更夫,尽数列名报来。”
赵元吉一怔:“殿下是要……信民间?”
“朝廷看不见的角落,往往看得最真。”她将笔搁下,声音轻得像风吹帘角,“我要知道,那一晚,除了钦天监,还有谁看见了星星。”
三日后,快马破尘而至。
北境急报:因边军程临序所率将士竖立“导”字幡旗,为百姓引路避沙暴,沿线牧民感念,自发设立十余处“风眼哨”。
每夜燃火为号,记录风向、云势、星位,风雨无休。
这些原本只为防灾的简陋笔记,竟被整整齐齐封存在羊皮卷中,随军报送至京。
谢梦菜展开其中一份,指尖抚过粗糙的皮面。
上面用炭条画着模糊的星图,标注着“五月朔,荧惑近心,然行速缓,似滞非止”。
旁边一行小字:“牛三爷说,今年星走慢了半寸,莫不是天上也缺油?”
她轻轻笑了。
随即下令:所有民间星录,即刻快马加鞭送往长安;同时召见钦天监漏刻博士陆怀瑾。
陆怀瑾来时,天已入暮。
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袍,手中抱着一本泛黄的《步天歌》,神情冷淡。
进了殿门便直言:“公主召我,可是要问天意?我不解谶纬,只会算星。”
谢梦菜没答,只命人取来两盏茶,一盏放在案上,另一盏轻轻置于黄铜浑仪之侧。
铜器厚重,映着烛光幽幽发亮。
片刻后,室内热气缓缓升腾,茶面忽起细微涟漪,与此同时,浑仪投下的影子,悄然偏移了一分。
她看着陆怀瑾,声音很轻:“你说天意难测。可这茶纹因热气而动,浑仪因日影而转——若无人每日擦拭油泥,校准枢轴,它连明日日出都算不准。”
陆怀瑾猛地抬头。
她继续道:“你们钦天监用的浑仪,是先帝年间所铸,十年未修,齿轮锈蚀,窥管偏斜。而北境牧民用的是木杆草绳,却日日较准北斗。那么问题来了——究竟是谁离天更近?”
殿内死寂。
陆怀瑾盯着那杯晃动的茶,喉结微微滚动。
他忽然想起自己翻阅旧档时发现的异常:民间所报星位,竟与钦天监存录多处不符,尤其近三个月,误差越来越大。
他曾以为是百姓无知妄记。
可现在……他不敢再想下去。
风从窗缝钻入,吹动墙上悬挂的残破星图。
一角掀开,露出背后密密麻麻的批注——那是谢梦菜亲笔所写,按日期排列,逐日对照,竟已持续整整半年。
她不是在等天象澄清。
她是在织一张网,一张比密探更细、比律法更深、直通苍穹的网。
良久,陆怀瑾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:“我可以……帮您核验数据。”
谢梦菜点点头,眼角微扬,却不带胜利的得意,反倒像是看着远方某处尚未点亮的灯火。
“好。”她说,“那就从今晚开始。”
窗外,月出东山,清辉遍洒宫墙。
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,一块新制的竹牌正悄悄挂上驿站门楣,上面刻着三个小字:
“观星簿”。
夜未央,长安城外三里驿道上,一骑绝尘。
马背上的信使浑身浴尘,铠甲斑驳,手中紧攥的竹筒以朱漆封口,上面烙着“边军急报”四字。
他不敢稍歇,一路冲破宵禁关卡,直抵宫门。
守卫刚要阻拦,却见那竹筒上缠着一条靛蓝丝带——那是程临序亲令、仅用于传递军中要情的“导”字令标。
宫灯次第亮起。
谢梦菜披衣而出,指尖触到竹筒尚带余温,拆开封泥的动作却极稳。
里面没有战报,没有军情密语,只有一幅用炭笔勾在羊皮上的星图。
边缘潦草写着一行字:
“五月朔夜,我军哨站十二处共录星象,荧惑行度缓而未止。公主所言‘动者非天,乃器之弊’,果验。全军已改操练为星演,火把布阵,日日推演行星轨迹。另附北境三十七名牧民手记,皆言‘星走偏南半指’。”
她静静看着那幅粗糙却清晰的星图,烛光下,炭线如刀,划开了笼罩朝野的迷雾。
翌日清晨,钦天监漏刻博士陆怀瑾踏入昭宁长公主府时,手中抱着三本厚厚的册子——《民间观星录》《边军星报汇编》《历代荧惑行迹考》。
他的青袍依旧洗得发白,但眼神不再冷淡,而是燃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。
“我们能算出来。”他说,“只要把所有数据按时辰、纬度、观测点校准,再以三角测距法反推真实轨迹……就能画出一张真正的《实测星轨图》。”
谢梦菜点头,命人抬来一方特制长案,上置黄铜算尺、墨绳与细毫笔。
她亲自执笔,陆怀瑾核算,两人从晨曦微露,一直忙到月挂中天。
七日后,图成。
整幅图长达三丈,以绢帛绘就,用不同颜色标注了自去岁冬至以来荧惑星每日实际位置。
红线是钦天监旧录,歪斜错乱;蓝线是民间记录,零散却趋同;黑线则是最终推演出的真实轨迹——平稳前行,略有迟滞,却从未“停留心宿”。
最震撼的是结尾一行小字:“仪器锈蚀致窥管偏角三分,十年累积误差达一度有余。所谓‘守心’,实为目眩。”
谢梦菜凝视良久,终于提笔,在图末添上一句:
“天不可欺,惟实是据。”
三日后,这块字字千钧的星图被刻上青石碑,立于国子监正门前。
学子们围着石碑默然良久,有人低声诵读,有人含泪跪拜。
当晚,京城书肆抢空《步天歌》《开元占经》,连私塾孩童都在练习用竹竿测星角。
与此同时,织坊灯火通明。
千份《观星手册》连夜赶制,图文并茂,教人如何用一根绳、一把尺、一碗清水,便可观测星辰运行。
这些小册随驿站快马送往各州县学堂,甚至流入边陲村寨。
而在千里之外的朔方大营,程临序站在沙盘前,下令全军夜间操练改制。
“今夜不练冲锋,不演阵法。”他声音沉冷,“练星。”
号角响彻荒原。
三千将士手持火把,在旷野上依星图摆出五行运转之阵。
火星点点,映照夜空,竟与天上星宿遥相呼应。
匈奴细作潜伏山脊,见此奇景,浑身颤抖,连夜飞报:“唐军夜祭星辰,必有神助!恐天罚将至!”
敌军主帅犹豫七日未动,错失战机。
待发觉真相时,程临序已率铁骑突袭其粮道,焚仓断援。
战后清缴敌酋营帐,一本牛皮日记赫然记载:
“彼以星为兵,以理为刃,不动刀戈而夺我魂魄。不可力敌,唯避之。”
消息传回长安,满朝震动。
旧党喉舌气急败坏,却无词可驳。
唯有苏文昭,在中秋前夜独坐高楼,掌心攥着一封未曾寄出的密信——上面写着“星变可借,民心易乱”,落款是某位致仕太傅的暗印。
她望着窗外万家灯火,忽听街巷传来童声齐唱:
“星不迷路,人不分途;
导流安民,共生长治。”
一声声,如风穿林,如泉击石。
她指尖一松,信纸飘出窗外,碎如雪片,落入人间灯火。
而在西山最远的一座荒岭上,一块残破的“风信布”仍缠在枯枝之间。
它曾记录过风向、云势、星位,如今褪色泛黄,却在月光下轻轻摇曳——像一只终于学会在夜里飞行的蝶,无声诉说着:光,正在从地底升起。
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,那一夜过后,钦天监高台上的铜铃,曾在子时无风自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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