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4章讨价还价
深秋的北平,北锣鼓巷十字街口的老槐树,已落尽最后一片叶子。
和家铺子的青砖门,脸前支着宽大的雨棚。
棚下摆着一套欧式丝绒沙发,这在胡同里堪称异数。
和家铺子的雨棚下,褪色的蓝布帘子被风掀起一角。
估衣铺里,貂皮领子的大氅与棉袍挂在一起。
锃亮的皮鞋,与磨了底的布鞋,并排陈列,倒像是一幅民国生活的浮世绘。
旧货铺门前的金丝楠木多宝格里,西洋钟表与翡翠鼻烟壶,在秋阳下交相辉映。
旧货铺显得杂乱,铜钱串、鼻烟壶、缺了口的青花碗,在斑驳的木架上堆叠成山,仿佛连空气里都飘着陈年的尘埃。
铺子门前,众多盆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,枯枝上挂着几片黄叶,像极了八旗子弟昔日的荣光。
而雨棚下,各式鸟笼悬在半空,画眉的啼声,与金赖子的夸耀声交织成曲。
最扎眼的是铺子前那两口金漆棺材,在秋阳下闪着刺目的光。
雨棚下的沙发上,金赖子身穿,灰布长衫。
他手指捏着青花瓷杯,茶气氤氲中,眉飞色舞地吹嘘。
他枯瘦的手指,托着釉色温润的盖碗,茶雾在午后的光线里缭绕成青烟。
他翘着二郎腿,麂皮鞋在半空轻晃,鞋尖已磨出毛边。
旁边围观者有穿长衫的账房先生。
有缩着脖子的车夫,还有戴瓜皮帽的老头,正用袖子擦着鸟笼。
也有身穿锦衣棉袍的富人,坐在沙发上,时不时插上一嘴。
听众们似信非信,却都竖着耳朵津津有味,听着这位落魄的八旗子弟侃侃而谈。
“不瞒各位,小子正白旗后羿,小时候,听我阿玛说,过去我家祖宅里的石榴树,结的果子比这铺子前的盆景还大!”
“每逢秋日,满树红果压弯枝头,连皇上都派人来讨……”
他故意顿了顿,瞥了眼围在沙发边的听众。
和尚看着自我吹嘘的金赖子,给在坐的几人添茶倒水。
说在兴头上的金赖子,十分享受周围人的目光。
他拿着盖碗,吹着碗里热茶气,品了一口茶。
“这世道,什么人都敢称声爷。”
此话一出,和尚跟几个听众的脸色变了些。
金赖子察觉自己说错话,赶忙放下盖杯,抱拳拱手。
“对不住了各位,小子不是那个意思。”
“您瞧我这张嘴,真该打~”
话落,金赖子侧头抬手,轻轻打了一下自己嘴巴。
和尚见此模样,打个岔,给他个台阶下。
“都是大老爷们,谁还能为你一句话记在心里。”
金赖子看到和尚给自己打围,他立马转移话题。
“对对对~”
“各位主,都是大人大量,怎么会跟我计较。”
他说完一句话,立马接上刚才的话题。
“这还只是吃的一方面。”
“穿一点不比吃的差。”
“咱们普通老百姓,顶多就是锦衣棉袍,了不起穿个貂皮,丝绸。”
“可是那些爷就不同了。”
“缂丝,香云纱,浮光锦,云锦、蜀锦,哪一样是轻易弄得到的布料。”
说完一句话的金赖子,侧身抬起胳膊,指向估衣铺里挂着的两块浮光锦。
“和爷,麻烦您,那两块浮光锦怎么卖?”
和尚闻言此话,笑着回道。
“一尺一块小黄鱼~”
听闻此话的众人,倒吸一口凉气。
金赖子转过身,仰头看向众人。
“都瞧见了吧~”
“那两块浮光锦,怎么着都得卖,十来块小黄鱼。”
“多少人的家产,还抵不上那两块浮光锦,更别说其他布料。”
“那些爷,换衣服比洗手都勤。”
“出门有出门的服装,在家有在家的衣服,见客还有见客的服饰,一天保不准能换三套衣服。”
“更甭提逢年过节,宴客,赴宴的衣服。”
“见什么人,还得换上不同款式的衣服。”
“就光那些衣服,寻常老百姓,一辈子都买不起一件。”
和尚听到金赖子说出这些话,他转头想到伯爷,跟三爷。
还真是,那二位爷,吃穿住行,跟金赖子说的一模一样。
此时金赖子,感叹一声,接着说道。
“小子没赶到好时候,要是我早出生一百年,这些事,我都能享受到。”
此时坐在一旁的富人老大爷,端着盖碗,笑看金赖子。
“你小子早出生一百年,还能跟咱们做一块?”
金赖子,端起盖杯,抿了一口茶接着说道。
“那些爷穿衣服,从来不去市面上的铺子。”
“都有专门的裁缝,上门,量尺寸,定做衣服。”
“各大布庄,裁缝铺,只要弄到好布料,或者有新款式衣服上架,立马上门,给那些爷量尺寸,做衣服。”
“上等的棉袜,穿一次就扔。”
“贴身衣物,更没有穿第二回的说法。”
和尚揉着脑袋,看着金赖子越说越感慨的模样。
他正准备说话,半吊子此时,带着画走了回来。
半吊子把画放在茶几上,俯身趴在和尚耳边小声说话。
“嫂子说,最多一千二百银圆。”
和尚闻言此话,对着半吊子摆了摆手。
等人退下,他抱拳对着在场老少爷们说道。
“各位,我这还跟金爷做买卖呢,实在对不住~”
雨棚下十来个人,闻言此话,非常识趣,默默离开。
和尚起身拿着画,对着金赖子做出有请的姿势。
“兄弟,咱们里面聊~”
金赖子放下盖杯,跟在和尚的身后走进大门。
北房,中堂。
两人一左一右,坐在八仙桌两侧。
坐在左侧的和尚,让黄桃花,给金赖子沏茶。
在金赖子的目光下,黄桃花倒完茶,离开堂屋。
“和爷,有一说一,您在女人这一块上,还真有点那一点意思了。”
和尚没有接这个话题,他侧头看向对方。
“四百银圆券,都是熟人,没杀你的价。”
闻言此话的金赖子,品了一口茶,满脸意外的说道。
“好茶,今年的太平猴魁,还是雨前的。”
此话意思是,我是见过世面的主,别杀熟。
“和爷,您道行深呐~”
两人说着驴唇不对马嘴的话。
和尚瞧着金赖子,那股子作态,他暗自叹息一声。
“这幅画,放琉璃厂,撑死了六百,而且还得找对门路。”
“您既然是行家,应该知道琉璃厂,摆不到台面上儿的事。”
“再加五十~”
金赖子,放下茶杯,依旧不搭话。
“和爷,西便门,有一处斗狗场。”
“您要不要跟我去,找个乐子?”
“光知道挣钱,不知道花钱享乐,那是守财奴。”
“我可跟您说,如今,天儿也冷了,去看那些恶犬,互相咬的血淋淋的,您在押上那么几注,看着血肉横飞的场面,保准您,也跟着热血沸腾。”
“甭管输赢,爷们儿,图的不就是个乐子。”
“在花俩钱,把刚被咬死的狗,送进狗肉馆,小酒这么一抿,听着小曲,何不快哉。”
“要是身边在有那么一个美人儿,嘴对嘴给您喂酒,您想想有多快活。”
“正所谓,狗肉滚一滚,神仙也站不稳。”
说到此话的金赖子,侧身看向和尚。
“您放心,那些狗,全是吃正经粮食长大的玩意,不跟那些野狗似的,满巷子找屎吃。”
此时金赖子用另一种方式讨价还价,他说这点钱,还不够自己赌钱下注乐呵呢。
和尚端起盖杯,品了一口茶接着谈价。
“如今世道不对,这些玩意,还有多少人愿意买。”
“以前还有鬼子,洋人愿意花大价钱,淘换这些不顶吃喝的玩意。”
“您瞧瞧我这铺子,每天东西怎么摆出去,原封不动的收回来。”
“五百不能再多了~”
此时金赖子还是不搭腔,接着自说自话。
“和爷,花鸟鱼虫,养的费钱,您是知道的,我一个八旗子弟,不提笼架鸟,那不是让人笑话。”
“拉车,哪是咱们爷们该干的活儿。”
“不怕您笑话我,前段时间,我拉车,都感觉把自个祖宗的脸给丢尽了。”
此话意思,我祖上可是正儿八经的爷,您这个价格在糊弄鬼子呢。
和尚叹息一声,摇了摇头。
“您总得给我留个赚头。”
“您看看,现如今外面什么世道。”
“哥哥,要是给您同等价值的法币,您只要敢开价,我都不带还价的。”
闻言此话的金赖子,站起身,打量中堂装修布局。
“和爷,虽说您距离真正的爷,还差点意思,但是府里的家具,那是个顶个不错。”
金赖子说完一句话,走到门边花架子处,上下打量盆栽。
“您瞧瞧,上好的楠木花架子,这兰花品种,也是稀罕物。”
此时金赖子半弯腰,低头打量装兰花的花盆。
“呵~”
“和爷您真舍得,清三代的官窑花盆,您就明晃晃摆在这,也不怕淬了。”
他这句话的意思告诉和尚,爷是行家,门清,蒙不了我。
直起腰板的金赖子,走回八仙桌边坐下,他侧头看向和尚说道。
“弟弟就不成喽~”
“光想着,怎么做爷,可忘了如今早就变了几茬天。”
“没那个能耐,只会吃喝玩乐,如今家里桌椅板凳,都快被弟弟我卖完了。”
“您说哪位爷,家里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。”
“画卖了,再买套家具回府,您总得让我吃顿好的不成~”
和尚看着跟自己讨价还价的金赖子,他叹息一声回道。
“都是老熟人,哥哥我少赚点,六百。”
“一两百块大洋,足够买一套好家具了。”
“剩下的银子,您还能潇洒段时间。”
“您要是想从我这铺子带回一套家具,我给您打个折扣。”
闻言此话的金赖子,连忙摆手。
“那那成,您这里的家具,好家伙,就这些钱,顶多买一张八仙桌,两把太师椅,最多加个书案。”
“弟弟可买不起~”
和尚已经快失去耐心,他盯着金赖子的眼睛说道。
“最后一口价,七百,您要是不愿意,拿着画可以去琉璃厂逛逛。”
说完话的和尚,把画装进樟木盒子里,接着他不露痕迹,在盒子边缘,用指甲留了一个暗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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