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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


央金喝上了热水,也喝上了肉汤。嘉央一个竹筒煮了雪水,又用另一个竹筒煮了马鹿肉汤,许多天来,央金的笑脸上第一次泛出红晕。可她还是没有奶水,任凭她如何揉搓自己的乳房,仍旧挤不出一滴奶水来。阿笑的哭声时有时无,大概是饿的有气无力了,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。看着可怜的女儿,嘉央和央金一筹莫展。

突然,王后站起身来,走到嘉央和央金面前。王后伸手指了指阿笑,然后用两只手捧起自己的乳房,嘴巴里还发出“啧啧”的声音。央金瞬间明白了王后的意思,但她很是犹豫,看了一眼丈夫。嘉央看出了王后的用意,他也在迟疑:如果不是因为王后抱走阿笑,他们一家人就不会被困在雪线,还导致自己断了腿断了肋骨。如果不是自己误伤了王后,没准女儿此刻还在冷杉树上栖身,跟着魔伽吒悠荡到何处,自己都不知道。要把历尽艰险回到自己怀里的女儿,再交给王后,嘉央和央金心里怎么能不踌躇。

自从嘉央给老猴王鲁茸达瓦疗伤以来,人和魔伽吒之间建立了信任,彼此不再提防戒备。尤其是嘉央遭到灰狼袭击时,如果不是鲁茸达瓦帮忙拿枪,他应该早就命丧狼嘴。阿笑的安危,是人与魔伽吒之间的敏感地带。阿笑已经两天没有喝到奶水了,小孩子新陈代谢快,此刻的阿笑已经处于半虚脱状态,如果再得不到营养补充,后果可想而知。

还有比眼睁睁看着女儿饿死更坏的结果吗?嘉央觉得没有了。他冲着妻子点了点头。央金大概也想到了这一层,脸上挂着淡定的微笑,像是在鼓励自己,也像是在鼓励魔伽吒。央金抱起女儿,郑重地递到王后的怀里。王后抱着阿笑,转身回到鲁茸达瓦身边,依偎着丈夫坐下。她用一只臂弯兜住阿笑,另一只手捏住自己的乳头,塞进阿笑嘴里。阿笑的哭声瞬间止住了,用全身仅有的力气狂嘬着王后的乳头,直到被奶水呛住了,才肯松开小嘴巴咳嗽一声。还未能待到一口气喘匀净,又急冲冲地张开小嘴,在王后的怀里找寻乳头。

王后给阿笑喂了一个小时奶水,直至两个乳房被全部吸干,阿笑这才睡过去。看到阿笑吐出自己的乳头,王后才站起身来,走到央金面前,把阿笑交给她。王后温和地看着央金,一样能够读懂她眼里感恩的目光。

自从阿笑吃奶的问题解决之后,火石洞里的日子变得不再煎熬了。马鹿肉足够他们再吃十天的,而且还有热热的肉汤可以喝。人和魔伽吒之间,不仅消除了敌意,在相互援手过程中,关系变得日渐和谐。每天交接阿笑喂奶的时候,央金和王后甚至还会嬉闹,活像两个哺乳期的女人一样,相互间既有体谅,也有些许嫉妒。央金嫉妒王后有充足的奶水,可以喂养阿笑。王后嫉妒央金有孩子可以疼爱,而她的孩子却惨遭独眼猴王的毒手。

相对于央金和王后,嘉央和鲁茸达瓦显得矜持多了。他俩时常一起站在洞口,默不作声地眺望着卡瓦格博森林,显得一副满是心事的样子。其实,他俩的确有心事,而且是同样的心事:他们的心里都牵挂着那群命运未卜的魔伽吒。

鲁茸达瓦对着嘉央做了几个手势,嘉央没有看明白,他急忙叫妻子出来。鲁茸达瓦又对着央金做了一遍刚才的手势,央金大概也有疑问,她也打着只有她和魔伽吒才明白的古怪手语。一人一猴交流了一会儿,央金才用聋哑人常用的手语,告诉嘉央她和鲁茸达瓦交谈的内容。原来,老猴王询问嘉央有多少魔伽吒被饿死。央金告诉老猴王,说嘉央总共看到三具遗体。

得知猴群的糟糕状况后,老猴王更加坐卧不安起来,整个夜晚都在焦躁中度过。

第二天,雪势渐渐减弱,天空似乎有放晴的迹象。

嘉央醒来后,发现王后站在洞口,怔怔地独自发呆。而后,又看见散落在地上的夹板和黄丝带,而老猴王鲁茸达瓦早已不见了踪影。嘉央急忙叫醒央金,让她问询王后,鲁茸达瓦去了哪里?结果跟嘉央预料的一样,老猴王去寻找猴群了,他要把所有的魔伽吒带下山。

嘉央独自一人行走在森林里,他也要去寻找魔伽吒,他心里清楚,独眼猴王能够轻易把大伤初愈的老猴王撕碎。嘉央丢掉了拐杖,手里只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,用来探试雪地的虚实。老藏医的接骨神药果然名不虚传,从断腿之日起,满打满算才够十五天,他已经可以在雪地里行走了。鲁茸达瓦的恢复能力,应该强过自己,所以他拆掉了夹板。嘉央对断腿还是心有余悸,他没有拆夹板,觉得夹板可以给断裂处一些助力,有总比没有夹板要好。

老猴王把王后留在火石洞,是为了给阿笑喂奶水。嘉央觉得鲁茸达瓦如此仗义,他没有理由不去关心老猴王的死活。上级部门的研究员曾经叮嘱过他,让他不要干预猴群里的猴王之争,让猴群自然选择。嘉央做到了,他甚至觉得每一任猴王,都是卡瓦格博最好的选择。唯独到了独眼猴王,嘉央认为卡瓦格博选错了,因为独眼猴王为了一己之私,不惜葬送整个猴群。嘉央知道自己的职责是看护魔伽吒,可是上级部门没有告诉他,如果这群魔伽吒面临灭顶之灾,他应该做出怎样的抉择。

离开火石洞,嘉央也有些踌躇,他担心那群灰狼再回来。于是,他先用竹子给火石洞编织了一个坚实的竹门,再把剩下的马鹿肉分割成块状,埋在洞口的深雪堆里。接着,他又去四周拖来一些枯树枝,堆放在洞口。最后,嘉央把砍刀留下来,交给央金以防不测。临离开时,嘉央亲吻了妻子和女儿,王后居然也走过来,拥抱了嘉央的腿。嘉央叮嘱央金,尽量减少外出活动,并随时随地关好门,保留好火种。

当嘉央找到猴群时,一场以命相搏的厮杀,在一棵高大的冷杉树上战至正酣。树冠上的积雪飞溅、散落,营造出这个猴群不曾见识过的新老猴王争霸。其他魔伽吒躲在远处的树冠上,上下纵跃嘶鸣,嘉央听不出、也看不出它们在为谁助威。突然,树冠静止下来,积雪不再飞溅,也不再散落,周围的魔伽吒们也停下了喧闹。新老猴王相距五六米的距离,虎视眈眈地对视着,各自都做好了再次厮杀的预备姿态。双方静止下来,嘉央才看清楚,鲁茸达瓦的脸颊被撕掉一块毛皮,胳膊上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,鲜血染红了整条左臂,血滴顺着爪子滴下来,滴到下面树枝的积雪上,树枝的红色积雪又跌落下来,分散开来的红色雪粒让森林的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道。

独眼猴王毕竟年轻,加上他强壮的身体,老猴王鲁茸达瓦的败势已定。

嘉央不由自主地摘下肩上的枪,做了几个深呼吸,并在心中暗自祈祷,请求卡瓦格博给老猴王鲁茸达瓦留下一条命。他举起枪,左手金手指轻轻地搭在扳机上,瞄准了独眼猴王的脑袋,然后把枪口向左偏移出一小段距离。

“佛在心中,心跳的慢。魔在心中,心跳的快。所以,心跳的快的时候,不要做任何事,因为那是魔鬼的决定。卡瓦格博的孩子,要让佛主宰一切。”松赞林寺仁波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,嘉央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的心脏跳的越来越快,越来越快……。任凭如何深呼吸,嘉央的心跳仍然很快,快的像是要蹦出胸腔。搭在步枪扳机上的金手指,禁不住微微抖动起来,嘉央第一次感觉到扳机如此冰冷、这般生硬。嘉央缓缓放下枪,立在雪地里做着深呼吸,心跳渐渐缓了下来。

独眼猴王大概是不想让老猴王歇息恢复体力,他要一鼓作气去除心中的隐患。独眼猴王将身体一沉,准备扑向鲁茸达瓦。此刻,卡瓦格博的所有生灵都清楚,老猴王鲁茸达瓦决计躲不过独眼猴王这击势大力沉的扑咬。独眼猴王一沉身体,是这片森林里唯一的动作。沉肩垂肘,是魔迦咤攻击的准备动作,与示威恐吓无关,而是以命相搏的宣示。嘉央像条件反射一般举起枪,他要阻止独眼猴王杀死老猴王。上级部门让他不要干预猴王之争,但也让他保护好魔迦咤们不受伤害。救下一只老猴王,于情于理于职责于卡瓦格博,都是不二的选择。就在独眼猴王起跳的刹那间,嘉央瞄准了独眼猴王身前的冷山树枝,他想用一枪示警来吓退独眼猴王。嘉央左手的金手指扣下扳机,枪响的瞬间,嘉央脑海里闪过一丝不详:步枪出了问题,独眼猴王身前的位置才是击中独眼猴王正确位置……。

随着一声枪响,独眼猴王应声跌落。他的身体被一根树枝阻挡了一下,随后,连同那根树枝上的积雪一起跌落到雪地上。与独眼猴王同时落地的,还有嘉央手中的步枪。从脑海中掠过那一丝不详后,嘉央便觉得心中一空,浑身瘫软无力,双膝一软,跪倒在雪地里。

老猴王鲁茸达瓦低下头,看了一眼躺在雪地里的独眼猴王,又看了一眼嘉央,眼神中居然无悲无喜。他抬起头,朝向空中发出一声嘶鸣,而后朝着下山的方向纵跃而去。躲在一棵棵冷杉树冠里的魔伽吒们闻声而动,紧紧跟随老猴王而去。一群金黄色的魔伽吒,在一纵一跃之间,所经树冠上的积雪纷纷洒落,沉寂多日的卡瓦格博森林苏醒了。

早起的太阳照到澜沧江上,也照到已经呆傻楞挺的嘉央。他跪在独眼猴王的尸体前,不知道过了多久,身体已经被冻僵,他的大脑一片混沌。两只秃鹰盘旋着落下来,立在一丈开外的雪地里,打量着嘉央和独眼猴王,它们嗅到了魔伽吒死亡的气息,但是不敢确定嘉央是不是也死了。试探着走近的秃鹰,惊扰了嘉央,他缓缓地伸出手,抓起雪地里的步枪,却没有瞄准秃鹰,而是把枪管插进自己嘴腔里。枪管支撑起嘉央的头颅,他最后看了一眼金色阳光照耀下的卡瓦格博峰,闭上双眼的同时,两颗泪珠儿涌出眼眶,一颗是为了妻子,一颗是为了女儿。嘉央闭上了眼睛,用他左手的金手指扣动了扳机……。

两只走近的秃鹰没有听到枪响,却被一声沉闷的击打声吓了一跳。原来,步枪射击后,枪管发热,跌落雪地后融化了雪水,雪水随后在枪管里冻成了冰。刚才,嘉央扣动扳机,击发撞针没有撞击到子弹,只击打到枪管里的冰块。

嘉央把枪从嘴腔里抽出来,这是这支步枪从未出现过的状况,他平时不管用还是不用,几乎每隔七天就会擦一遍枪油,让步枪随时处于最好的状态。他相信这支步枪,就如同相信央金、相信自己一样。如此信任之物,出现这样的状况,只能说明一点:卡瓦格博不让他就此了结,而是要他承受背叛带来的痛苦。

嘉央扔掉步枪,痴呆呆站立起来,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。他背叛了自己的工作,背叛了自己的职责,也背叛了卡瓦格博,背叛是需要付出代价的,让自己痛苦地活在背叛的煎熬中,就是卡瓦格博对自己的惩罚。

嘉央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两步,走到冷杉树前,而后把左手五指伸开,贴在冷杉树的树干上,右手从腰间拔出一把藏刀,对着自己的金手指砍了下去。

空灵的卡瓦格博森林里,传来嘉央一声长长的惨叫,痛苦中竟带着几分欣然。两只逼近独眼猴王尸体的秃鹰,被这声惨叫吓得扑愣愣地飞逃上半空。背叛既然不可饶恕,那么,嘉央一样不能饶恕背叛了自己的金手指。

天黑了,嘉央在黑暗的森林里漫无目的地走着,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。他在卡瓦格博森林里乱走乱闯,像一头迷失了方向的棕熊。以前,他在森林里抬着头走路,为了看清楚魔伽吒。现在,低着头走路,偶尔也会平视前方,眼睛里却是满满的灰暗。

天黑前,他学着天葬师的样子,用藏刀把独眼猴王分割成小块,扔给了分散在四周的秃鹰。嘉央的血和魔伽吒的血合在一起,染红了一大块雪地。最后,嘉央把自己的那节“金手指”也一同丢给了秃鹰。

从天黑一直走到天亮,从天亮又走到天黑,卡瓦格博森林里只剩下孤独的嘉央。不管是守护山林,还是守护魔伽吒,在嘉央看来,都是一样的工作。他曾经听魏医生讲过一句话,说是能把自己的爱好变成工作的人,是幸福的。嘉央当时没有说话,在他心里另有一番考量,觉得能把自己的信仰变成工作,才是最幸福的。卡瓦格博的一草一木、一山一石都是有灵性的,何况是神灵中神灵魔伽吒。自此,嘉央的工作职责里有信仰,信仰中也有工作职责。尤其是在娶了央金,生下阿笑之后,嘉央觉得自己成了卡瓦格博最幸运的子民。守护着妻子、守护着女儿、守护着魔伽吒、守护着卡瓦格博的嘉央,怎么可以亲手杀死一只猴王呢……?

嘉央曾经试图说服自己:虽然误杀了独眼猴王,却帮助老猴王拯救整个猴群。可是,当初上级部门就告诫过他,决不能干涉猴王之争,大自然才是衡量优胜劣汰的标准。嘉央欣然接受,他心里清楚,上级部门说的大自然,就是卡瓦格博。

说来也神奇,终日里在卡瓦格博森林里乱走乱闯的嘉央,从此再也没有看见过魔伽吒。嘉央也不清楚,自己到底还想不想再看见魔伽吒,他在大多时候都是麻木的、混沌的。

早起的太阳照到澜沧江上,却再也无法照进嘉央的心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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