魔伽吒 一
嘉央两天没有吃东西了,他追着母猴在卡瓦格博森林里兜兜转转,压根没有觉得肚子饿。说嘉央追着母猴,倒不如说是嘉央追着女儿,因为女儿一直抱在母猴怀里。
女儿阿笑刚满三个月,是嘉央的第一个孩子。阿笑跟别的孩子一样,生下来就哭。只是别的孩子是干哭,没有眼泪,大概是在叫喊着要吃奶。阿笑却是真哭,因为阿笑的小脸上挂着泪珠儿。看到女儿腮旁那滴透明的泪珠后,嘉央的心就碎了。泪珠儿跌到地上,摔成多少瓣儿,嘉央的心就跟着碎成多少片儿。阿笑的泪珠儿是透明的,鼻孔和耳朵也是透明的。早起的太阳照到澜沧江上,也照到了刚刚降临人世的阿笑。阳光下,阿笑牵动一下鼻翼,打了人生第一个喷嚏,一条彩虹便罩住她透明的小脸庞。四十多岁的嘉央终于有了孩子,他每天都要盯着孩子看半天,脑子里像是过电影一样:担心阿笑被大鵟叼走,担心丽纹蛇钻进阿笑的小木床,担心黑蜈蚣钻进阿笑的鼻子,担心黑蚂蚁爬进阿笑的耳朵……。在嘉央的十万个担心中,唯一没有阿笑被魔伽吒(梵语:markata魔伽吒)抢走的忧虑。因为嘉央跟魔伽吒们很熟悉,熟悉到给每个魔伽吒起名字。四十多岁的嘉央,在还没有讨到老婆的时候,护林人们跟他打趣,让嘉央娶一只母魔伽吒回家过日子。嘉央说:“如果魔伽吒会给我做饭生孩子,我就讨一个回家做老婆。”
春秋两季瘟疫多发,南来北往的候鸟时不时会带来一些病毒。上级部门会把夹带抗生素的香蕉运到山里面,再由嘉央把香蕉背上山,给猴魔伽吒喂食。其他护林人想帮忙,往山上背香蕉,嘉央没有答应,因为魔伽吒们的胆子很小,怕见生人,稍微受到惊吓就会逃离躲藏。嘉央几乎天天出现在猴群面前,很多魔伽吒对他不存戒心了。这群魔伽吒一直生活在高山上,几乎没有吃过香蕉。嘉央把一袋子香蕉背上山,凑近猴群,把香蕉丢过去,魔伽吒们爬上树四蹿躲避。嘉央无奈,就用竹竿挑着香蕉,给躲在树上的魔伽吒们吃。看到竹竿伸过来,魔伽吒们再次逃窜开,以为竹竿会打到它们。嘉央对着猴群打手势,告诉它们香蕉是很好吃的东西。魔伽吒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似乎觉得今天的嘉央有些不正常。嘉央无计可施,坐在冷杉树旁,把香蕉摊在地上,一根一根剥开香蕉皮,夸张地大嚼大吃起来。魔伽吒生性好奇,有几只跟嘉央相熟的年轻魔伽吒,从冷杉树上下来,悄悄接近嘉央,想看看他在吃什么。终于,一只被嘉央叫做多吉的小魔伽吒,试探着从嘉央手中接过香蕉,并学着嘉央的样子剥开香蕉皮,吃下一整根香蕉。据上级部门一位研究员说,这是人类与野生金丝猴之间最近距离的接触……。
抱走阿笑的是只母猴,长了一身灰白黄间杂的鬃毛,嘉央管她叫王后。王后是猴王的老婆,猴王叫鲁茸达瓦,也是嘉央起的名字。嘉央给猴王起名字的时候,存了一些私心,因为他小时候的名字就叫鲁茸达瓦。嘉央大概是希望自己也是一只猴王,能有很多老婆。鲁茸达瓦做了猴王第六年,嘉央真的娶到了老婆,是刀山寨一位老藏医家的小女儿,叫央金。嘉央四十六岁,央金才二十六岁。嘉央的脸是鸡翅木的颜色,脸上的皱纹也像鸡翅木的纹理,密密麻麻。央金的脸是山茶花的颜色,白里透红,红中带粉。央金跟别的女人不一样,别的女人整日里唧唧喳喳,央金一天都不说一句话,她是个哑巴。护林人取笑央金是哑巴的时候,嘉央笑着回敬他们:“大鵟不叫,飞的比鹰高。画眉爱叫,做了笼中鸟。”
得知小女儿嫁的男人是一个护林人,老藏医在女儿的嫁箱里面放了一瓶药膏。药膏是黑色的,味道儿辛辣难闻,是老藏医家祖传的接骨神药。据说,敷上老藏医的药膏,十五天就能长好断骨,方圆几百里的人,断了胳膊折了腿,都去老藏医家求药。因为老藏医比较出名的缘故,老藏医家里的孩子也会比普通人家更受关注,尤其是不会说话的小女儿央金,更尤其是央金嫁给了比她大20岁的护林人。于是,当地有嘴欠之人,说嘉央取了一个怪物,因为央金会跟鸡、跟猪、跟羊、跟牦牛打手语。
结婚后,嘉央担心村寨里的人笑话央金,就把山上一所护林人废弃的房子收拾出来,带着妻子上山过日子了。反正央金也不需要找人说话,嘉央觉得,自己有了妻子,将来再有了孩子,也不需要跟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。山上的地方大,嘉央把房前屋后的院子整理出来,种上蔬菜,养了母鸡,还在后院垒了猪圈,养了几头小香猪。
央金跟母猴王后一样,差不多时间怀了身孕。猴群里哪只母猴怀了孕,嘉央比猴王鲁茸达瓦还清楚。鲁茸达瓦是只粗心的猴王,嘉央却是个细心的护林人。嘉央名义上是护林人,其实只负责看护魔伽吒。上级指派他看护魔伽吒的时候,嘉央笑了,说魔伽吒是神山的精灵,不用看护也没有人会去伤害。上级部门说,不是担心有人会伤害魔伽吒,实在是因为这群魔伽吒太珍贵了,就像是澜沧江上的彩虹,说没就没了。上级部门不仅给嘉央涨了工资,还给他发了枪,说是让他保护好魔伽吒。二十多年来,嘉央只在猴群面前开过一枪。那一天,飞来两只饥饿的大鵟,其中一只瞅准了猴群中一只幼崽,从天上盘旋俯冲下来。嘉央的枪法很准,他瞄准了那只冲向猴群的大鵟,而后又把枪口太高了半寸。枪响过后,大鵟丢下几片翎羽,折回头去飞走了。嘉央开过这一枪,猴群受惊了,四下逃窜,其中一只怀孕的母猴流产了。从此之后,嘉央再也没有当着猴群开过枪。
大概一个月前,嘉央瞧着猴群有些异样。连续几天,猴群里五只成年公猴聚在一起,嘀嘀咕咕。猴王鲁茸达瓦大概也看出端倪,他上前驱散了五只公猴。五只公猴好像早有准备,不仅没有散去,还与猴王鲁茸达瓦动了手。猴王奋力还击,把其中一只公猴的右眼抓瞎了,五只公猴这才散去。
半个月后,嘉央担心的事情发生了,五只公猴再次联手,打伤了鲁茸达瓦,独眼公猴成了猴群的新猴王。鲁茸达瓦逃离了猴群,再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。最早开始看护猴群那几年,嘉央把争夺猴王的死伤情况作了详细记录,汇报给了上级部门。上级部门一位研究员告诉嘉央,说这是猴群在自然环境里进行的优胜劣汰,让他不要管。
像以往继任猴王一样,独眼猴王开始清理族群里的幼崽,这些幼崽都是鲁茸达瓦的嫡亲。清理的手法也像以往继任猴王一样残忍,独眼猴王趁着母猴们大意的时候,夺过她们怀里的幼崽,直接掼到树干上。魔伽吒的幼崽叫起来很像小孩子哭,听到这样的声音,任何人都会心生怜悯。每次遇到新猴王清理老猴王的嫡亲幼崽,嘉央只能站在冷杉树下闭上眼睛,心中默念六字大明咒:唵嘛呢呗咪吽,为年幼的魔伽吒祈祷。母猴们则只敢在一旁撕心裂肺地嘶叫,随后捡起幼崽的尸体抱在怀里,不舍抛弃,直至幼崽腐烂生蛆。这是猴群的生存法则,母猴们心里明白,嘉央心里也清楚。这二十多年来,嘉央每隔几年,就要亲手掩埋一批腐烂生蛆的幼崽。母猴们心里难过,嘉央心里也难过。
王后是猴王鲁茸达瓦最亲近的一只母猴,连续六年,王后为鲁茸达瓦生下三个孩子。前两个孩子都已成年,逃过独眼猴王的毒手,可是刚刚出生六个月的幼崽却未能幸免。嘉央还没有来得及给这个幼崽起名字,就被独眼猴王在一个深夜里,从熟睡的王后怀里抢走,掼死在冷杉树干上。王后抱着死去的幼崽,常常端坐在树梢上发呆,她瞅瞅怀里的孩子,再看看远处的山峦,大概是在期待着鲁茸达瓦归来。嘉央举着望远镜,想看清楚王后眼里是不是有泪水,可总也看不清楚。因为上级部门那位研究员对嘉央说过,说只有人类才会用眼泪表达自己的情绪。嘉央不相信,他说魔伽吒也会流眼泪。研究员说,魔伽吒也有可能流眼泪,那肯定不是因为情感,而是眼睛里进了东西。
一个礼拜之后,王后才把死蛇一样的幼崽扔掉。扔掉的幼崽,没有直接落到地面上,而是挂在树枝上。嘉央用一根细长的竹竿,捅了半天,才把幼崽扒拉下来。王后起初不明白嘉央的用意,还对着他呲牙嘶吼。嘉央从挎包里抽出一条碎花毛巾,把幼崽裹起来,找到一条清凉的溪水,在溪水边上掩埋了老猴王的幼崽。王后在树梢上荡来荡去,察看着嘉央的举动。嘉央埋完幼崽,用手指了指王后,冲着王后做了一个抱孩子的姿势,又指了指小溪边的土包,告诉王后,他把她的孩子埋葬了。
当时,天色已经暗了下来,嘉央掸了掸身上的灰土,下山去了。嘉央的坏心情没有持续太久,一是他二十年来埋葬了很多幼崽和老魔伽吒的尸体,二是他回到家就能看见自己的女儿阿笑了。
兴许是央金能够感应到嘉央的脚步,嘉央看见自己家门的时候,央金正好站在门口冲着他笑。嘉央打了一个问候的手语,央金也用手语告诉嘉央,饭已经做好了。嘉央好生奇怪,自己原先不懂手语,只会对着魔伽吒打一些固定的手势。可是,自从把央金娶回家之后,他不仅能看明白央金说什么,而且自己比划什么,央金也能明白。嘉央顾不上吃饭,他先洗了手,然后抱起小木床上的阿笑,左看右看舍不得放下。直到央金把热乎乎的汤菜端上饭桌,从他手里夺过阿笑,他才恋恋不舍地坐下吃饭。央金的嗅觉很是灵敏,她问嘉央,身上怎么会有一股难闻的味道?嘉央告诉她,说自己今天掩埋了一只猴王的儿子。看完嘉央的手语后,央金脸上掠过一丝不安,她指着怀里的阿笑,问嘉央能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儿?嘉央用手语发誓,说自己会用生命保护女儿的周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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