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
救助站食堂里,几十张桌子坐满流浪汉,两名服务人员推着一辆饭车来回穿梭,给就餐的流浪汉们舀稀饭、添加馒头。数日之后,我从垃圾人变成真流浪汉。昨晚登记时,我被登记人员告知,我是三个月前被收容救助的。
我说不对,三个月前我还是一位收藏家。
负责登记的人瞟我一眼,指着我前面一个穿破棉衣的背影说:“他说他一年前还是价值三百亿的P2P公司老总呢。”
接下来,我们十个人编为一个小组,我被分配在第九组。第九也是在食堂里就餐的桌位号牌。就餐前,我已经给手机充足电,因为救助站要求我们给早餐拍照,必须发到各自的微信朋友圈。
我没有心情拍照,也很少发朋友圈,我只想认认真真吃一顿热乎饭。当我去抓第四个馒头时,身边一位塌鼻梁的黑脸汉子踢了我一脚,轻声说道:“别吃了,中午饭有四菜一汤呢。”
从他的湖北口音,我猜测他就是昨晚睡在我边上的人。塌鼻梁虽说鼻子是塌的,可眼睛却是鼓鼓的,如此一来,他的整张黑脸显得很平坦,像是刚刚犁过的黑土地。我知道塌鼻梁是好意,让我给肚子留点空,等到中午饭吃四菜一汤。
我冲着塌鼻梁友好地点点头,问道:“您贵姓?”
塌鼻梁“吸溜溜”地喝了一大口,嘴里含着白粥回道:“瞎鸡巴打听毛啊,你要改跟我姓吗?”
我刚要教训塌鼻梁几句,突然,我的手机响了。电话是老瘪打来的,我犹豫着要不要接电话,因为我已经彻底告别曾经,告别曾经的人和事。我本来不想接老瘪电话,可手机铃声太刺耳,惹得几十桌子流浪汉全都看我,我只好接通电话,听到老瘪气喘吁吁问道:“你在哪儿?在哪儿呢?小格到处找你,找你好几天,你在哪儿呢?”
我低声对着手机说道:“不要管我在哪儿,你和小格都是我再也不想见到的人,咱们就此别过,你们不要再来打扰我。”
说完,我便挂断电话,端起碗来继续喝粥。我没有像塌鼻梁那样“吸溜溜”地喝粥,但是餐桌上没有喝粥的勺子,我只能让自己嘴巴尽量不发出声响。我读过一本法国宫廷就餐礼仪的书,喝汤时绝对不能发出任何声响,就连汤匙碰到盘子的声音都是不礼貌的。这个时候,我的手机铃声又响起来,还是老瘪打来的。我赶忙挂断电话,并把手机调至静音模式。老瘪给我打电话,是因为小格找我,小格找我什么事儿?我是处在小格鄙视链底端的“垃圾人”,我爱上她许久之后,她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,她找我会有什么事儿?如果是厨师大刘睡了小格,我的心里还好接受,因为他们俩是恋人。但是老瘪睡了小格,我便觉得小格脏了,脏到我都不想见到她。
我的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三十多个联系人,除了嘉华和冯老板之外,都是各个废品收购站的“老板”,其中还包括我已经去世的父亲。我不忍心删掉爸爸的电话号码,觉得删掉号码,我跟他就不再有任何关系。爸爸活着的时候,我们不亲近。他走了,我倒是很难过,因为爸爸是遗传学上“我从哪里来”的上溯体。我的微信朋友圈里也只有这三十多个人,老瘪还把这三十多个人建了一个微信群。也就是说,我的微信里只有一个群,而这个群也是我全部的微信好友。我在群里不怎么说话,偶尔说话也会得罪人,有一次跟山西老梁还吵起来,因为他说要夺回钓鱼岛,还要杀光所有日本人。
我说如果杀光所有日本人,那我们比当年侵华的日本鬼子还不如。
然后老梁就骂我是日本汉奸,还说我是日本鬼子日出来的种。
我说我祖籍四川广元,日本鬼子从未染指过四川,但是占领过山西。
于是,山西老梁在群里骂我一晚上,直到老瘪出来制止他。
我早就看透了朋友圈,这是一个自造人设的舞台,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人设表演。山西老梁的人设是爱国者,每天转发一些“厉害了我的国”的帖子,可他却是老瘪倒腾洋垃圾最坚挺的支持者。山东老方的人设是爱帮助别人的热心肠,每天负责转发天气预报,降温了提醒大家穿秋裤,可他实际上都不肯借打气筒给外卖小哥用一下。东北老陈的人设是行侠仗义,朋友圈里凡是转发恃强凌弱的帖子,他都要义愤填膺的跟骂,但是前年垃圾场轮奸案就发生在他的收购站门口,老陈连个屁都不敢放。老彭老婆热衷晒优越感,喝杯剩茶晒惬意,贴个面膜晒舒适,只看朋友圈会以为她是富婆,不是寡妇。安徽的孙氏兄弟负责在群里媚上,不管群主老瘪说什么,他俩都是领掌喝彩的。微信运动里的行走步数排行榜,基本上都是我占据封面,老瘪排行末尾。因为老瘪上厕所都开私家车去,而我要步行每个收购站去收书收黑胶唱片。可孙氏兄弟从来都无视我占据的封面。就算老瘪喝多了一天没下床,孙氏兄弟还是为零步点赞。这一点让我很是费解,如果换作我是老瘪,我会怀疑孙氏兄弟是在嘲笑我。可老瘪不仅不怀疑,好像还挺享受,于是,孙氏兄弟天天点赞。
老瘪也有自己的人设,他的人设是江湖大哥,每天表演公平公正客观。为了客观,就连马屁精安徽孙氏兄弟说屎是臭的,老瘪都会反驳说不一定,得尝一口才能下结论。
我没有人设,所以我很少在群里说话。很少在群里说话,是因为群里没有人听得懂我说话。如此说来,并非是我没有人设,而是我的人设比较复杂,我表演了也没有人看得懂,把话说给一群不懂你的人,就是对牛弹琴。对牛弹琴,不是牛笨,是人蠢。
去年,东北老陈学着老瘪的样子,也跟着信佛了。老瘪信佛是因为他的洋垃圾导致五人罹患癌症,虽然他嘴上不承认,但的确往心里去了。东北老陈信佛,大概跟前年发生在他收购站门口的轮奸案有关系,据说那个女孩跟老陈的女儿年纪相仿,被五个流浪汉轮奸后杀害,隔着两个收购站的山东老方都听到女孩惨叫。由此看来,很多信佛的人都是因为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儿。如此说来,众多善男信女不是真心向善,而是借佛门赎罪,向佛祖行贿。佛门广开,普度众生,到底是慈悲还是藏污纳垢呢?
东北老陈人设改变之后,表演也随之跟着换了套路,他每天在朋友圈里晒佛像、晒磕头、晒抄经、晒供养、晒放生。有一回,东北老陈买来一对虎皮鹦鹉放生,还在朋友圈里写了一大段劝人向善的佛系鸡汤。安徽孙老二在群里讥讽道:花鸟鱼虫刘瘸子这对虎皮鹦鹉卖了三百多回,刘瘸子把虎皮鹦鹉早就训乖了,你放生多少回,他能收多少回。
东北老陈@安徽孙老二道:放屁!有本事拿出证据来,证明刘瘸子那对虎皮鹦鹉卖了三百多回。
安徽孙老二回复道:操!隔着半个垃圾场就闻到你的屁味,这对虎皮鹦鹉都成网红了,网上有放生人照片证明,从刘瘸子那里卖的都是同一对虎皮鹦鹉。
东北老陈很愤怒:不管别人做什么,反正我是在积德行善。
此刻,公正老瘪客观出场:老陈放生是成立的,虎皮鹦鹉犯贱飞回刘瘸子那里是鸟的选择。
安徽孙老大:群主客观,言之有理(点赞点赞点赞)!
安徽孙老二:群主客观,言之有理(点赞点赞点赞)!
东北老陈:群主慈悲,阿弥陀佛(合十合十合十)!
山西老梁:群主的境界高,待在咱们垃圾场真是屈才(点赞点赞点赞)。
山东老方:群主治理有方,天生就是当官的料,这要是搁在俺们山东,群主至少能干个县长(点赞点赞点赞)。
群主老瘪:承蒙诸位兄台抬举(抱拳抱拳抱拳)。
这个群里吵架几乎没有撕破脸开骂的,除了山西老梁骂我那回。不骂不撕不是大家有多团结,而是因为有群主老瘪镇着。还有,群里人虽说都是外人眼里的“垃圾人”,却个顶个都是个读书人。抛开在校读书的学生,按照平均阅读时间划分的话,我觉得中国最大的阅读人群应该在废品收购站。收购废品的人们稍有闲暇,便随手抓起屁股下面的一本书来阅读。歇息完,起身再干活的时候,不管手里读的书是不是吸引他,他都会挥手把书甩进麻袋里,就像是丢掉一块砖头一样轻松。武侠类和色情类的书除外,大多数收购站老板会留一阵子,但也要看是胶版纸还是轻型纸。胶版纸的书重,会装进麻袋里按斤两折成钱。轻型纸的书不压秤,基本上翻看腻了才会装麻袋。有一回,我在老瘪收购站读到一本公务员的笔记本。笔记里记载道:领导讲话四十分钟,让我们学习一个礼拜。难道领导是用梵语讲话,需要我们学习一个礼拜?如果领导用母语讲话,他讲话有逻辑有条理有道理,我们为什么要学习一个礼拜?如果领导讲话这么艰涩难懂,为什么要让他当领导?如果领导连话都讲不清楚,需要我们用一个礼拜来猜测揣摩,为什么要让他当领导?综上所叙,凡是组织学习领导讲话的人,都是别有用心之人……
刚刚吃完早餐,我还有半碗粥没有喝完,一位中年胖脸男人走进食堂,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保安,两个保安手里拎着黑色警棍。
中年胖脸男人环视一圈,笑眯眯地问道:“大家吃饱了没有?”
流浪汉们齐声喊道:“吃饱了。”
中年胖脸男人又问道:“吃的好不好?”
流浪汉们又齐声回道:“好!”
中年胖脸男人很满意,他侧身问身边一位稍微年轻的流浪汉:“你是什么时候来到救助站的?”
年轻的流浪汉毕恭毕敬站起身来说:“昨天晚上。”
年轻流浪汉话音刚落,中年胖脸男人身后两名保安便扑过去,举起黑色警棍劈头盖脸打起来。
年轻流浪汉瞬间扑倒在餐桌下,双手抱紧脑袋,大呼小叫地喊道:“不对,不对,我是三个月……三个月前进救助站的。”
中年胖脸男人笑眯眯地对保安说:“不要打脸,不要打脸。”
接着,中年胖脸男人抬起头来,对大家说:“上级领导呢,午餐时间才能到,我看到有人脸没有洗干净,吃完早餐,大家去洗把脸,你要是不要脸呢,我也就不给你脸,大家听明白了没有?”
流浪汉大声回道:“明白!”
原来是一套弄虚作假对付上级领导检查的把戏,我觉得很是无聊,便从口袋里面掏出手机来看,发现微信里有21条未读信息,全都是老瘪留言,第一条是:兄弟,你火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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