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笔文学 > 我是夏始之 > 四


我翻阅了两天跟法律相关的书籍,又用手机在网络上搜索类似案例,发现没有一条法律条文能够保护我赖以栖身的窝棚,因为它们被归类到违章建筑范畴,政府可以随时施以强行拆迁。我可以随时走人,也可以随地栖身,可我的黑胶唱片和书去哪里?我的AVID寄身何处?

去年秋天,老瘪带着一个上海人到窝棚找我,说是来看看我的黑胶唱片。

上海人戴上白手套,翻阅了上百张黑胶唱片,站起身来问我,总共有多少张?

我从床下纸箱子里搬出五大本黑胶唱片登记簿,第五本最后一张唱片登记编号是2483。

我对上海人说:“2483张。”

上海人又翻了一遍五大本登记簿,抬起头来问道:“你真是一位收藏大家呀,开个价吧。”

我问他,开什么价?

上海人说:“你的黑胶唱片,一枪打,多少钱?”

我说我不卖。

上海人说:“不要装洋相了,五十万,如何?”

上海人报出五十万的价格后,老瘪在一旁瞪大眼,对我说:“你行啊,这些年忙忙叨叨,给自己堆了一座金山呀。”

我说:“我不要钱,我不卖。”

上海人说:“你这样还价也是第一次见,行吧,六十万。”

上海人最后开价到一百万,一旁的老瘪早就沉不住气了,他对我说:“比我有尿性啊,没想到你小子这么会做生意,真是一个商界奇才,行了,差不多就出手吧。”

我说:“我喜欢黑胶唱片才收藏,真不是为卖钱,所以出多少价,我都不卖。”

上海人很生气,觉得我浪费他的时间,可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卖黑胶唱片,所以,我一点都不内疚。

老瘪在一旁紧着道歉:“冯老板,真是对不起,我一直以为他收唱片是为了卖钱,我们废品收购站就是收废品卖废品,谁知道这个神经病死活不卖你……”

我虽然没有内疚,但是上海人大老远跑一趟,我有些于心不忍。我从黑胶唱片里抽出一张The  Beatles的《Abbey  Road》,这是披头士1962年至1966的作品,这个年份是披头士的黄金年代,算得上黑胶里面珍贵藏品,我前后收了两张《Abbey  Road》,所以,我把其中一张送给冯老板。

冯老板有些诧异,拍拍我肩膀:“好吧,你也算是让我长见识了,咱们留个电话,交个朋友吧。”

我跟冯老板相互留电话,然后送他和老瘪出窝棚。关上窝棚的破门后,我长舒一口气,因为冯老板开价到一百万的时候,我已经怦然心动了。一百万,我可以回四川广元买到一套三居室商品房,还能做豪华装修,装修一个防静电的黑胶音乐室。三居室的房子,一间房子用来睡觉和自慰,一间房子做书房,剩下一间陈列唱片、听黑胶唱片音乐……可是我得把黑胶唱片卖掉才能买房子,我买了房子就没有黑胶唱片了,我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干吗?还有,这一张张唱片,全都是经过我的手,去尘、清洗、消毒、登记、倾听,我将它们细细呵护如同自己心爱的女人,虽然我至今还没有谈过恋爱,当然也不曾有过心爱的女人,但是我读过的书里有颜如玉,我觉得我在精神上拥有过爱情,这些黑胶唱片大概就是。如今,为一所栖身之地,要舍去我心爱的女人,我岂能做这等不仁不义之事。

窝棚的外墙上,用红油漆写了一个大大的“拆”字,“拆”字外面还画上一个圆圈。我考证过,历史上从未有过“拆”字外面画圆圈的做法。由此可见,这属于当下社会原创手法。我猜测,大概是红色圆圈很像一枚公章,公章象征着公权力,会让看到的人心存敬畏,不敢违背。

我锁上窝棚的破木门,径直往废品集散地走去,我要去找老瘪,问他讨个主意。老瘪是集散地的主心骨,大家伙有难处都会去找他处理。就算是老瘪处理不了的事情,大家也不愿意去打官司,有冤自己背着,有恨自己忍着。我刚刚从四川来到这里第四年,发生了一件事,让我记忆犹新。与我们相邻一家收购站,是一对方姓的山东夫妻开的。山东老方另一侧,是安徽一对姓孙的兄弟俩的收购站。孙姓兄弟先一步跟着老瘪倒腾洋垃圾,一次进货就要两个集装箱,洋垃圾摊开后,占了山东老方三分之一地盘。山东老方不干了,便跟安徽孙氏兄弟吵起来。吵架时没有积德的嘴,两边吵着吵着就动手了。结果,老方被孙氏兄弟打断一条胳膊。事情最终闹到老瘪那里,老瘪做主让孙氏兄弟给老方赔偿医药费。孙氏兄弟答应赔偿老方的医药费,条件是老方的收购站让出三分之一面积给他们。老方夫妻也要跟着老瘪倒腾洋垃圾,正嫌自己收购站场子小,当然不肯答应孙氏兄弟的条件。于是,方孙两家争执不下,就把事儿僵住了。最后,还是由老瘪出面,找到我爸爸,问我爸爸能不能让一溜缝儿场地给老方?我爸爸已经开始倒腾洋垃圾了,也嫌自己场子小,如何肯让出“一溜缝儿”。本来是两家收购站的事儿,如今变成三家收购站的事儿。孙氏兄弟年轻力壮,论打架占上风。我爸爸大概觉得我已经长大成人,动手打架也不会落下风。唯独老方家两口子势单力孤,只能忍下这口气,没有报警,也没有去法院。

事情过了三个月,老方拆了胳膊上的石膏,他去找老瘪告辞,说是在这里干不下去了,准备去另一座城市创业。

老瘪问老方,你的收购站怎么处理?

老方说盘给了下家。

老瘪说:“你不能盘给下家,你要走人,我们送盘缠,但是场子不能往外盘,这是道上老规矩。”

最终,老方夫妻走人了,据说也带走一份不菲的“盘缠”。这些事儿是老瘪酒后跟我讲的,听得我将信将疑,让我觉得在国家法度之外,似乎真有一个江湖存在。

老鳖说,老方在这个场子断了胳膊,他十有八九会走人,因为讲迷信的人会觉得自己跟这个场子风水不合。老方是道上的人,他深知道上规矩,他说把收购站盘给别人,其实就是来要盘缠。

我问老瘪,送盘缠是什么意思?

老瘪说:“废品收购站就像是一口大锅,人少了,锅里攒不下饭,人多了,锅里的饭不够吃,锅和人匹配对了,才能人人吃上饭、有钱赚。所以,走一户就等于少一户人吃饭,大家为表示感谢,就要给走的人送一点路费,这就是盘缠。”

我问老瘪:“老方的场子呢?”

老瘪说:“你们家跟孙氏兄弟一人一半分了,所以,你家跟孙家出的盘缠最多,大家都在江湖上混,做事终究还是要讲规矩、讲人情嘛。”

老瘪的简易房办公室里挤满了人,是集散地各家收购站的小老板,都是我熟悉的人。他们的脸上分别挂着焦躁和不悦,似乎跟我一样,都是来问老瘪讨主意的。

我问站在门口的安徽孙老二:“老瘪呢?”

安徽孙老二的口气有些沮丧:“有人看到他在格格火锅店。”

东北老陈一脸丧气地嘟囔道:“这都快火燎鸡巴毛了,他还有心情去吃涮羊肉?”

山西老梁酸溜溜地叹道:“人家老瘪早就把钱挣够了,他巴不得这个垃圾场散伙,就不用为咱们操这份闲心了。”

安徽孙老大悠悠地说:“没有人会嫌钱多……我听说,老瘪一个人在格格火锅店喝闷酒呢,大概也是为咱们的事儿犯愁吧。”

格格火锅店距离废品集散地不到两千米,是一间只能摆下八张四人桌的小店,老瘪经常带我去那里涮羊肉。格格火锅店的女老板叫小格,小格是老板,也是服务员。小格长得很白,白到脸上看不见一丝血色。小格喜欢笑,笑起来的时候,脸上粉嫩的白肉也跟着她一起开心到颤抖。是的,小格稍微有一点胖,但是胖的不埋汰,也不显臃肿笨拙,反而有一种活泼灵动的富贵态。小格说话的时候喜欢拍打别人,一遍拍打一边说话,她拍打别人最多的部位是胳膊、肩膀和手。去年夏天,老瘪带我去吃涮羊肉的时候,小格拍打着我的胳膊冲着老瘪寒暄。当小格肥胖的白手拍打到我裸露的胳膊时,我身上就像过电一样,既刺激又温暖。那天晚上,我在门德尔松E小调协奏曲里自慰了三次,脑子里全是小格拍打我胳膊时的样子。

我甚至还记得小格当时说话的腔调:“老瘪,你最近死哪儿去了,也不来照顾我的生意……”

涮羊肉是我唯一喜欢的奢侈食物,大概跟我喜欢小格有关系。看来我的境界不算高,人家有格局人会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,我只能因为一个人爱上涮羊肉。小格就像冬天里的暖阳,惹得我想与之亲近,甚至想长相厮守。我心里清楚,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,虽然我读过许多经典的爱情故事,可爱情这么美好的事儿,怎么会跟我一个垃圾人扯上关系呢?另外,据老瘪说,跟小格一起开店的还有一个男人,因为火锅店不赚钱,那个男人五年前跟一个发廊女私奔了,剩下小格一个人独撑店面。

我问老瘪:“小格是不是在等那个私奔的男人回来?”

老瘪说等个屁:“你现在要是能替小格交上这个月的房租,她立马给你按摩捏脚带吹箫。”

这些年以来,只要我心里想女人的时候,就会想到小格。在不读书、不打理黑胶唱片的夜晚,我就会想女人。以前想女人的时候,我会翻色情杂志。可自从认识小格之后,我会在手机里看她的照片。照片是我偷拍的,拍的是侧面,只有小格的半张脸,而且还是不太开心的半张脸。就是这半张不开心的脸,也足以淘汰掉我所有色情杂志上的劲爆裸女。从第一次对着小格的半张脸自慰以来,我再没有碰过色情杂志。再去碰色情杂志,感觉就像是自己出轨了,对不住小格。

我正满脑子想着小格,听见安徽孙老二说:“回来了,老瘪回来了。”

果真是老瘪,他走进来的步态略显踉跄,肩膀几乎撞到简易房的门框上,孙老二急忙伸手扶住老瘪。老瘪嘴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“完了……全完了”,喷出一股浓浓的酒气,看来是真喝了不少酒。屋里的人主动让开一条通道,老瘪摇摇晃晃走到桌子旁边,把自己干瘪的身体摔倒在破皮沙发椅里。陷进破皮沙发椅的老瘪,怔怔地望着屋子里的人,脸颊上居然挂着两行浑浊的泪水,嘴里楠楠地说:“完了……完了……全他妈的完蛋操了。”

各个收购站的小老板着急归着急,但是没有像老瘪这般动情流泪的。一时间,大家似乎被老瘪的真情流露感染了,全都默不作声立在屋里,像是在给瘫躺在破皮沙发椅里的老瘪默哀。

许久之后,东北老陈问道:“真的没救了吗?”

老瘪抬起头来,泪眼朦胧地瞅一眼老陈:“你听说过癌症还有救的吗?”

安徽孙老二问道:“那我们以后怎么办?”

老瘪打了一个酒嗝,摇摇晃晃站起身来,对着屋子里众人说道:“诸位,老瘪过去有对不住大家的地方,还请你们多担待,多担待……咱们的缘分到头了,大家伙各安天命吧!”

山西老梁扒拉开身前的安徽孙老二,挤到老瘪跟前,口气冷冷地问道:“老瘪,我老婆跟着你分解洋垃圾得肺癌死了,你怎么着也得给我赔偿个十万八万,让我回去给她娘家人有个交代吧。”

山西老梁话音刚落,其他几个人跟着附和,全都是前几年得肺癌去世的家属。这些人七嘴八舌吵吵着,说老瘪至少得给每家二十万抚恤金,要不这事儿过不去……

我心里清楚,这个废品集散地不散伙,没有人敢跟老瘪提索要赔偿的事儿。我非常厌恶人们吵闹,便默不作声地走出老瘪的简易房办公室。从老瘪的状态来看,这个废品集散地散伙已成定局。一股寒风灌进我的后脖颈子,我下意识仰起头来御风,正好看见一轮新月如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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