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七

周五清晨，天还不亮，方竖就起床了，静静地坐在床上，等候天亮。昏暗中，方竖回想自己只身从闽东南到北京读大学，还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，而今已然是一个47岁的中年妇女。昨天晚上冲完澡，她对着镜子拔掉17根白发，人生过半，白发毕现。这些年来，她已经逐渐学会接受和自洽，尤其是当逄博重又出现在她的生活以后，方竖更加觉得命运之神的仁慈，让相爱的人得以善始善终。

换上便装，拎起行囊，告别服刑13年的高墙，方竖的眼角有些湿润。风衣是逄博上个月送来的，按照她说的尺码买的，那是她关进监狱前买衣服的尺码，如今穿在身上已经紧绷绷的。这些都没有影响方竖的好心情，走出高墙那一刻，她便没再回头，这就是她的性格，不念过往。

监狱建在一处荒野，周边全是农田，田里的玉米棒子早已掰完，只剩下干枯发黄的玉米秸秆，秋风侵来，整片田野发出“哗啦哗啦”的声响，像是整个秋天的挽歌。通往监狱的路只有一条，路是为监狱修建的，路的尽头是监狱，路的另一头则是世界。

方竖朝着世界的方向走去，她想离监狱越远越好，只要沿着唯一的路走下去，就可以遇见逄博和儿子。一想到逄博，方竖心底便会涌起一股温热，世间居然真有这样重情重义的男人，自己到底是几世修来的福缘，能让枯木逢春，能让破镜重圆。

大约用了将近一个小时，方竖走出监狱的视野，玉米地和白杨树挡住了监狱，天地间只剩秋天的萧瑟和“哗啦哗啦”的声响。前方一左一右出现一个三岔路口，方竖放下背包，她决定在这个三岔路口等候逄博和儿子，因为她不知道该往哪条岔路走。望着眼前的三岔路口，方竖再次生出感慨。此前，她都是跟着感觉和冲动，选择一条路便走到黑。那个时候，自己为什么不能停下来等一等，就像此刻这样，等那个可以来引领自己的人呢？而且，人生的三岔路口，不一定只有A和B的选择，没准回头路才是上上策。如此说来，人生最重要的智慧是学会选择和等候，要么有足够的智慧自己做选择，要么有足够耐心等候正确的人来引领，引领你走正确的路。

胡思乱想了一会儿，方竖看一眼手表，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钟。逄博说他和儿子会在上午九点半以前到，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，他们怎么还没到？没准是堵车，据逄博说，北京现在变成一个大停车场，因为汽车便宜，几乎家家买了汽车。手表是逄博给她买的江诗丹顿，和风衣、牛仔裤一起送过来的，大概是作为出狱礼物送的，但是“出狱礼物”不好听，逄博没有说出口。逄博的细腻之处真像个女人，甚至像个母亲，方竖在心里想。

此时此刻，方竖如果信仰上帝，她肯定会觉得逄博更像耶稣。

望眼欲穿的方竖，一直在三岔路口等到下午两点钟，一辆红色宝马从左侧的岔路口驶来。方竖有些失望，因为逄博说他换了一辆黑色的奔驰越野车。红色宝马在方竖面前停下，车门打开，方慎之和许可心走出来。

方竖心头一紧，急吼吼地问道：“逄博呢？逄博在哪儿？”

儿子方慎之阴着脸，低沉地说：“他死了。”

许可心补充道：“现场初步鉴定是自杀，警察把尸体运回法医处，作进一步尸检确定。”

方竖缓缓地坐在地上，就像身后一棵枯黄的玉米秸秆，一股劲猛的秋风吹过，慢慢地卧倒下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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