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6章 有的人没来世
镇国公没回头,嗓音厚重:“太后娘娘,老臣进宫前已收拾了行囊,即刻离京。”
掐紧的指甲松了松,谢芷脸色缓和,这是不会说的意思了。
出了皇城,狄青副将迎上来,给镇国公披上一件黑色氅衣,回禀道,“大公子昨日昏迷一整天,半夜发了高烧,今早醒了,您还回去看吗?”
镇国公将眼抬起,皱纹深处两道灰光闪了闪,“看到我,他的病是好不了。”
天空飘雪。
一辆马车并着十多人的行列缓缓向南。
马车内,狄青问起即墨,镇国公道:“他用着顺手,就留给他吧。”
这一步棋,的确不是为了叛变。
棋局之上盘根错节,一颗活子并不能扭转乾坤。镇国公那一局没有放水。全力以赴,是对对手的尊重。
如果谢矜臣输了,那就是老子教训儿子,给他长个记性。但他赢了。
这么多年,没看到的地方,他这位长子成长得很快。
国公府半山别院。
四名大丫鬟候在屋檐外,房间里飘出药草的苦味,里间的榻上,赤条条裸着一张背,白布缠绕,一圈圈揭开,布条逐渐深红。
王氏嗔怪道:“你好好的做甚非要挨这一遭。”
她昨日着急了,其实想想也知,长子位极人臣,没人敢对他施罚,除非他自己硬要挨这一顿打。
谢矜臣唇色苍白,并不作答,只怀里抱着个黑色的东西。
闻人堂帮着更换布条上药,他配合抬臂时,王氏瞧见,他手中是黑漆漆的牌位,瘆得心跳停了一瞬。
竟是受伤也要抱牌位…
笃笃——
即墨轻叩门框,得到示意后进门禀报:“大人,国公爷从皇宫出来后离京了,半个时辰前走西二门出的城。”
“这就离京了?”王氏忙起身,拈着手帕朝外望,抿唇欲言又止,“怎么不再多留两日…”
榻上,谢矜臣脸色如纸,半垂着眼,眸光冷冽静谧。
他颈后鲜红蔓延至整片背部,自腰身往上,鞭痕交错纵横,几乎没有可看的皮肉。
王氏看到他的伤势,沉默了。
这对父子终究回不去了。
她记得尚在闺中时,姐姐抱着刚一岁的婴儿省亲,婴儿的小手攥着只樱桃木拨浪鼓,她问,“在哪买的,怎这般…粗滥。”
姐姐皱着眉头道:“是世子做的。”她又噗嗤笑了,“我说丑,他还不信。”
那时国公爷还是世子,尚未袭爵。
樱桃木拨浪鼓是世子亲手所做,意义就不同了。王氏眼神憧憬,认为世间再没有此等好男儿,待字闺中至十七,后来没想到自己会嫁给他。
眼前,药味苦涩扑鼻,王氏回过神,一眼又看见谢矜臣怀中的黑漆牌位。
敷药至半,他已再度晕厥。
王氏见他阖眼,命令闻人堂把牌位拿走,闻人堂示范给王氏看。他才刚碰到牌位边沿,主子苍白的手倏然握紧,将牌位藏在胸口之下,抱住了不肯松。
阖着的眼皮轻轻颤动,挣扎欲醒,王氏轻叹一口气,罢了。
天色苍茫,灰濛湿重。
王氏走在廊下,脚步轻缓,低声问,“焦嬷嬷,你瞧,那姜家女的性子是不是与姐姐有几分相似?”
焦嬷嬷道:“老奴第一次见就觉得有几分像。”
“是吗。”王氏默叹,她是在送绝嗣药时起了点疑,宁死不嫁国公府那回,她才心底发凉地觉着姜家女性子熟悉。
她们都不把宗法制度放在眼里。倒不是做惊天动地的大事,而是细微处,由内而外地不尊崇礼法礼教。
-
谢矜臣在榻上躺了一月,勉强能够下榻。
除夕已过,是元庆二年了。
朱潜半道登基,照理先沿用父亲当年的年号,新的一年再改。可惜他没活到新的一年,接着朱瑞登基,去年,谢矜臣替他拟了元庆这个年号。
如今是元庆二年,正月中旬。
谢家举办婚礼。
此次婚礼震惊四座,轰动全城。
爆竹炸开红纸屑,漫天飘散白烟,夹杂着一粒粒粉尘。
沿街两道的百姓乐开花,奔赴街头巷尾等着抢喜钱。
“好大的排场!”
随车的家丁身裹红绸,扬手撒一把喜钱,百姓们哄嚷去抢。
“这阵仗比得上年前那一场葬礼了!”
“你瞧你,说得多不吉利。”
两人嬉笑,仪仗队伍在眼前缓缓驶过,高头大马眨眼过去,百姓都等着看轿里的新娘,伸长脖子,踮着脚,花轿路过,里面是牌位!
毛骨悚然。
两道的百姓纷纷退避,手中的钱都吓凉了。其中倒有大胆的,纳闷,“这是谁娶的冥婚吗?”
“谢家世子。”
“谢首辅?疯了吧。”
众人魔怔似的念叨。
中间又有一人喃喃自语,“我怎么记着谁好像也娶过一回牌位呢……”
“那是桓将军的弟弟。”
婚礼结束后,谢矜臣强撑病体,令人通知要开祠堂。
上次五位对谢矜臣施罚的长老听说开祠堂都坐立不安。
剩下十七鞭谁敢打,那回全是借镇国公逞逞威风。
谢矜臣一袭白衣跨进祠堂,宗祠的墙壁上还挂着上次打他的鞭子,青里透着黑,血腥掩盖在佛香下。
清瘦的身子对着满堂牌位施礼,再接着转了方向:“见过各位长老。”
“首辅大人,这怎么敢当。”白眉毛的老头恨不得生在圈椅里。
谢矜臣状若不察,“谢家第十九任族长谢玹。请开谱牒,容恭书一名,以托宗祊之末。”
最年轻的掌权人铿锵的声音在祠堂里回荡。
见他不记仇。
长老们才慢慢直腰,拿起乔来,五位白眉白须,像成仙的圣人,捋须髯,沉吟道:“请族谱。”
焚香燃灯,一对两鬓斑白的宗祠老人捧来一册长方形靛蓝封皮的族谱。
其长约二尺,宽约一尺,厚约三寸。
像一块沉甸甸的青砖。
谢家族谱十三卷,这是最新的一卷,翻开来,白花笺上是一个个姓名。
两名仆人翻页,停在谢玹这一页。按照规矩,男人名字的右位写妻室,而下方空格写子嗣。
下人在背后研墨,已准备就绪。
谢矜臣沉默伸出一只修长的手,拇指轻轻触上右位空白,似温柔抚过谁的眉眼,他喉结动了动,眸光晦涩。
一滴墨汁砸落在祠堂地面。
“大人?”递笔的家丁疑惑。
谢矜臣眼睑淡青,无波无澜地回身,执笔,黑色墨迹染湿纸面,题下两个字。
脑海里有一张明媚如花的笑脸,娇声念字:昭昭如愿,岁岁安澜。
写罢搁笔,他转身离去。
祠堂里的白发长老这才真的松了一口气,看那展开晾干的族谱,只见下方是【谢昭】二字。
妻位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。
“他添的不是妻子!是个孩子?!”
“岂有此理!”
“啊!他哪怕一笔添两人,老夫也就不说什么了。无妻书子!无妻书子他这孩子是从房梁上掉下来的吗?他拿祖宗家法当儿戏呢!”
这几位年逾古稀的长老喝得面红耳赤,静堂内纸灰旋飞,手中木杖“咚咚”点地,砸得如同响雷。
无母不录子,无子不录孙,否则就是违谱法,乱纲常。平民人家尚且忌讳,这于礼教森严的大家族来说更是丑事。
那牌位他也娶了,今日又来这一出。
“气煞老夫!一笔糊涂,污我谢氏全族三百年的清白。”
照理说,这类事有两种解决办法,长老们朱笔一挥,划掉,几位老者打心底不敢往这想。
那么只有第二种办法,把空缺补足。
“啪”地一声拍在椅上,白眉老者怒道:“祖宗面前,规矩就是规矩,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守规矩!他谢玹凭什么不守?去!叫他回来补上!”
“……谁去?”
话落,满堂烛火“噗”地矮了半截,连火头都不敢再窜。
-
话说回办葬礼那日。
丧仪队出城,天幕低垂,白幡猎猎,纸钱如雪,漫天飘洒。
丧钟敲得人喘不过气。
灵柩抬至林中,送葬的人熙熙攘攘,恍如一条白龙。
闻人堂主事,看着属下将棺椁葬进林子深处,默默烧了一把纸钱,石碑干净无字,一左一右两个大丫鬟哭得眼睛红肿。
闻人堂急着回去,因为主子和国公爷在家中斗武。
“人死不能复生,丧礼已毕,回城。”
翠微红着眼,一步三回头,瞧了瞧坟墓周边十几名士兵。
这边队伍刚散。
一阵白烟飘过,留守的士兵眼神痴呆入梦。
扑通一声全部倒下。
桓衡从一辆马车下来,用袖子捂着口鼻,他后面那辆马车跳下八名壮汉,手拿铁锹来刨坟。
棺材打开,姜衣璃还没醒。
桓衡守了她半刻钟,棺椁里那张脸雪白清透,不施粉黛,却惊心动魄,她头上的金凤凰衔着流苏,垂到鬓发里。
这一身是成亲才会穿的凤冠霞帔。
桓衡目光黯了黯,躺在棺材里的人突然剧烈咳嗽,恢复了呼吸。
“姜姑娘。”桓衡眸中微亮,蹲着靠近棺椁,伸手扶她。
姜衣璃自棺材中坐起,眼神茫然四望,天色昏昏,不知刚亮,还是将黑。
脑袋里琴音阵阵。
“现在将近未时,因是冬日,天色看起来暗一些。”
“嗯。”姜衣璃迷糊地应声,努力甩甩头,把脑袋里的琴音晃干净,她额头上,金丝流苏一穗一穗次第碰撞,细碎而清艳。
“不舒服吗?”桓衡问。
姜衣璃摇头,“你的假死药没问题,我这个毛病很久了,并非寻常病症,超出了杏林之道。”
桓衡若有所思点头,接过小厮递来的包袱,给她。
“换上吧。”
里面是一件朴素的妇人裙裾。
姜衣璃发现自己身着凤冠霞帔,她默了默,双手举起,慢慢地捧住凤冠,将其摘下。
头发变轻的一瞬,浑身的枷锁都卸去了。
她钻进马车里换衣服,荆钗布裙,难掩天姿国色。而那件华丽无比的凤冠霞帔,代替她,躺进了棺材里。
天色渐渐昏黑,姜衣璃喝了半袋水。
桓衡递给她一份广陵散上下卷琴谱。
“这是棺材里的,放在了你手边,想着你曾提过,就帮你拿出来了。”
姜衣璃回头望,坟墓已经再次合上了,她双手轻颤,接过琴谱,谢矜臣居然把这当做陪葬品放进她的棺材里。
暂且她拿着吧,省得被几百年后的盗墓贼糟蹋了。
桓衡接着给她一份户籍和路引。
“这是新的身份,你若想隐姓埋名,对外可以凭此过活,还有路引……你放心,虽然是在镇抚司办的,但沈都督绝对不知。”
“你做这些,桓将军知道吗?”
桓征已经升任总督,但百姓习惯叫他将军,姜衣璃脑子混沌,一时没改口。
桓衡颔首,兄长当然知道,兄长今年向吏部求了一个月的假期,连带着归京述职,半月前就已在京城了。
他看见药庐里的孩子,人懵了,很快,他顿了几息,猜出孩子是哪来的,食指发抖,压低嗓音道:“你真是好大的胆子!”
桓征大发雷霆,但不得不帮他。至于原因——
桓衡道:“嫂嫂求情,兄长不得不给我兜着这个底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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