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笔文学 > 疏勒古卷:沙海千年鉴 > 第七章 井渠

第七章 井渠


时维太初五年,春风方至,轮台的酷寒悄然褪去。然而,随之而来的,并非生机,而是愈发酷烈的干渴。

李校尉领着何瑞与赵过,立于轮台城北那道绵延数里的屏障之前。

这道屏障,并非墙垣,而是四千株他们耗尽心力栽下的柽柳(注:红柳)与胡桐。历经寒冬风霜,这些树木顽强地活了下来,根系如爪,死死抓住脚下的沙土,枝干在风中发出坚韧的呜咽,为身后的屯田挡住了无数次流沙的侵袭。

然而,这道绿色的防线,此刻却透着一股濒死的憔悴。新发的嫩叶萎靡不振,树皮干裂如老者之肤。风过处,沙粒嘶鸣,而树叶只是无力地颤抖,再无往日的韧性。

李校尉的脸色,比这片土地还要阴沉。他俯身,从一口新掘的井中打上一桶水,水面竟比上月低了三尺有余。他舀起一捧,尝了一口,那水中浓重的咸苦之味,让他眉头紧紧锁起。

“活一棵树,便要耗去一名戍卒数日的口饮之水。”李校尉将水泼在地上,那水渍瞬间便被干裂的土地吞噬,不见踪影。

他转过身,眼神如刀,直刺何瑞与赵过,“此法固然不错,以木代草,可保十年不腐。然则,水呢?我等在此与沙争地,更是在与天争水!如今井水日浅,河道将涸,这四千株树便是四千张贪婪的嘴,正将我等最后一点生机吸干。待到夏日,人畜尚无水可饮,何谈灌溉?”

何瑞默然不语,只是伸手抚摸着一株胡桐粗糙欲裂的树皮,指尖能感受到那生命在酷暑与干渴中无声的战栗。

数月前,他们放弃了父亲那耗人耗物的“草木长城”,转而采纳了更长久的植树之法。他以为这是正途,岂料,他们逃过了人力的困境,却陷入了水力的绝境。

赵过亦是面色凝重。他蹲下身,捻起一把土,那土质疏松得如同干透的炉灰,毫无半分湿气。

“校尉所言极是。”他沉声道,“此地蒸腾酷烈,地表之水,十不存一。开渠引流,亦是空耗。我等之法,终究是治标而非治本。”

“吾不要听尔等这些空话!”李校尉猛地一挥手,声色俱厉,“吾只要一个结果!陛下要的是轮台的粮,不是这几千棵半死不活的树!汝二人,皆以农事闻于朝,今日,便给吾一个活法!若再无计可施,吾等便只能弃此地,上书请罪,沦为天下笑柄!”

一番话,如重锤击在二人心上。何瑞的脸色愈发苍白,失败难道要在自己身上重演?他闭上眼,脑中一片混沌。

就在此时,一直沉默思索的赵过,眼中却蓦地闪过一道精光。他的目光,落在了那一口口为了取水而掘下的深井之上,又望向远处连绵起伏、被流沙覆盖的山体。

一个深埋于记忆中的名字,一个在关中被视为传奇的浩大工程,瞬间点亮了他晦暗的心神。

“龙首渠……”赵过喃喃自语,声音微不可察。

“什么?”李校尉不耐烦地喝问。

赵过猛地抬起头,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,他快步走到李校尉与何瑞面前,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:“李校尉,何尉丞,或有一法,可解此困!”

他未待二人追问,便拔出腰间环首刀,在沙地上迅速画了起来。他先是画了几个代表深井的圆圈,然后用一条深深刻下的直线,将这些圆圈串联起来。

“赵某在关中时,曾听闻皇帝为引洛水,于商颜山下开凿龙首渠。其地土质疏松,与此地流沙之状颇为相似。渠未成而数塌。后有巧匠献策,不行明渠,而行暗渠。其法,乃‘地下穿井’!”

何瑞心中一动,凑上前去,紧紧地盯着地上的图样。

赵过越说越是兴奋,手中比划不停:“李校尉请看!我等在此掘井,井水数日不竭,则下必有稳定水脉。若我等沿着水源走向,每隔数十步便掘下一口竖井,深及水脉,再令戍卒自井下分头开凿,使井与井之间,于地下相通,岂非成了一条永不干涸、永不为沙所埋的地下之河?”

他指着那些代表竖井的圆圈,眼中闪烁着光芒:“此法之妙,在于以井为目,以井为口!工匠可借竖井出入、运土、校正方向,解决了长距离暗渠开挖之难题。水行于地下,不见天日,则蒸腾之耗可减十之八九;渠藏于沙下,任凭狂风肆虐,亦不能损其分毫!我等可引此‘井渠’之水,直达田间,如地龙穿行,润物无声!”

他们皆被赵过这番大胆的构想,惊得目瞪口呆。

在地下,挖出一条河?

这念头,何其疯狂,又何其……天才!

李校尉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图样,这位久经沙场的宿将,此刻脑中浮现的,不再是绝望的枯井与垂死的树木,而是一条潜伏于大地深处的巨龙,正悄无声息地将天山雪水的命脉,注入这片死亡之地。

“此法……当真可行?”李校尉的声音,竟带上了几分颤抖。

何瑞的心,也在狂跳。他想起了父亲的“草木长城”,那是向天空、向地面宣战的宏图,却最终败给了现实。

而赵过的“井渠之法”,却是避开天地之威,向大地深处寻求生机!一明一暗,一刚一柔,其理竟有异曲同工之妙!

“可行!”赵过斩钉截铁地答道,“龙首渠既能于关中穿山,我等便能于轮台穿沙!所需者,非神仙之术,乃是精准的测量与戍卒们不畏艰险的血汗!”

李校尉沉默良久,他抬起头,望向那片依旧在缓缓移动的流沙,又低头看了看脚下这片坚实而又充满未知的大地。许久,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掌心,发出沉闷的巨响。

“好!”他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,“传我将令!全营戍卒、刑徒,暂歇植树、耕作之事,改习掘井、穿隧之术!赵尉丞为总领,何尉丞为副手。本将不管什么地龙、暗渠,本将只要水!若此法能成,你二人便是轮台首功;若不成……”

他没有说下去,但那眼神中的含义,已不言而喻。

何瑞与赵过对视一眼,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,与一丝死里求生的疯狂。

太初五年的春天,轮台的屯田士卒们没有等来播种的命令,却接到了一个让他们匪夷所思的任务——向地下掘进。

他们不知道,自己即将用手中的锛凿,为这片绝望的土地,开凿出一条隐藏于历史深处的生命血脉。


  (https://www.zbzwx.cc/book/61834756/41455300.html)


1秒记住紫笔文学:www.zbzwx.cc。手机版阅读网址:m.zbzwx.c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