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沙暴之怒
日轮高张,昼白如烬。如火盆悬天,烈焰自穹窿垂下,灼灼于身。
天穹犹如一片诡异的灰色幕布,沉甸甸地压在无垠的沙海之上。热浪像一道道透明的墙壁,在凝滞的空气中来回扫过,让远方的一切景象都在隐约的扭曲动荡中显得模糊不清。
何杰眯起眼睛,遮挡着那轮悬在天顶、毫无慈悲的烈日。他身下的骆驼烦躁地喷着响鼻,厚重的眼睑下,浑浊的眼珠里暴露出动物本能的恐惧。
他是大汉使节、博望侯张骞的一名副使。在博望侯第二次出使西域的宏大计划中,他奉命带领一支十二人的小队,携带珍贵的丝绸样品,先行探访一个位于沙漠深处、名为“渠勒”的小国。
而博望侯所率的大队,则沿着相对安全的商道行进。
此前他在边疆,长期驻守,早已习惯了在沙漠中风餐露宿的艰辛。但作为队伍领袖独当一面,对于他来说还是一次全新的体验。
这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机会,如果顺利的话,他或许也有封侯之望?无怪乎当这一任命宣布之后,队伍中的同僚们纷纷前来向他道贺,其中有些人的眼中无法自已地流露出几分羡妒之色。
但他本人却更多地是感觉到惶恐不安——他并非博望侯那般有天纵之才,他觉得自己只适合做一个忠诚的执行者,一个卯榫,将大汉的意志牢牢钉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。
但这份疑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宣诸于口的。
他在人前只会豪迈地宣称,西极流沙【按:流沙乃西域大沙漠在先秦和汉代的古称】又如何?周穆王不是曾经过这里去会见西王母么?老君和尹喜不是曾穿过这里,走入仙界么?【注:这一传说出于《列仙传》,在本文发生的时代】
何况,自从四年前,皇帝陛下在雍州野外猎获了那只独角瑞兽之后,大汉军旗难道不是所向披靡?哪怕博望侯和飞将军曾经一时小挫于途,大将军和骠骑将军也已经在今年早些时候,成功地将天汉多年以来的大敌驱逐到了大漠以北。
可见天命正垂青于大汉。只要有足够的水和坚定的意志,天底下没有汉家儿郎走不出的绝境。看着听他讲话的儿郎们那兴奋的神情,他自己也逐渐忘却了心中的疑虑。是的,我们是大汉天命的化身,必将踏破险阻,达成伟业!
“副使大人,天色不对。”身边的向导,一个皮肤黝黑、眼窝深陷的于阗人库尔班,用生硬的汉话说道,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。“这是‘黑风’要来了,是沙神的愤怒。”
何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,地平线的尽头,那片暗灰色的天空下,一道浑浊的黄线正在蠕动、膨胀。
它起初像一条远方的地龙,缓缓翻滚着身躯,但很快,它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,化作一堵连接天地的巨墙,携着毁天灭地的气势,咆哮着席卷而来。在这可怖的景象逼近之际,他心中的那份自信,也开始像脚下沙地里被蒸发的水汽一样,飞快地消散。
沙如浪,风如刃。
副手张斌抚盔低声道:“风伯震怒,飞廉张翼。副使,依某之见,此风一至,沙要立,地要改。”
何杰深吸了一口气,压下心中的不安,环视四周。他抽离心中所有的情绪,只冷静如机械般地下达命令:“合队。以驼为屏,短索相系。裹面,低伏而行。谢主薄收牒,不可散。王斥候,押后。”
众人快速结阵,所有骆驼卧倒。人躲在驼峰下风处,用布蒙住口鼻。多年的军旅生涯,让他们立刻服从经验丰富的领队指示,做出了正确的应对。
在他们完成准备之后仅仅片刻,第一道沙柱边从他们身旁掠过。
风,先是如泣如诉的低语,在耳边盘旋。紧接着,便化作了万千厉鬼的尖啸。沙粒被卷起,起初像薄雾,继而像急雨,最终变成了倾盆而下的固体瀑布。
天地间的一切色彩都被剥离,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、混沌的昏黄。太阳消失了,方向消失了,同伴的呼喊声被风暴撕成碎片,刚出喉咙便被吞噬。朝廷学士们口中大汉的天命,在自然的伟力面前,显得如此渺小可笑。
何杰只能死死地抱着身前骆驼温热的身体,将头埋在它厚实的毛发里。沙子无孔不入,钻进他的衣领、耳朵、鼻孔。
每一粒沙都像滚烫的针尖,刺得皮肤生疼。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躲避风暴,而是被活生生塞进了一个巨大而粗糙的石磨里,正被疯狂地研磨、挤压。
他听不清任何声音,只有一种震耳欲聋的轰鸣,仿佛整个世界正在崩塌,而他处在崩塌的中心。
时间失去了意义。或许是一盏茶,也许是一炷香,又或者是一个时辰……在这片隔绝了光与声的混沌里,何杰的意识开始模糊。
他想起了长安城的繁华,想起了家中妻儿的笑靥,想起了博望侯临行前拍在他肩上的叮嘱。“人英(何杰的字),流沙无情,万万当心!”那声音曾如洪钟,此刻却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遗言。
他忽然想到,自己或许就要这样死了,被掩埋在异域的黄沙之下,无声无息,甚至连一块墓碑都不会有。而后变作一具干尸,或许还会尸变为魃?
而在史书上,或许会留下“副使何于西域”这样一句冷冰冰的附注。不,对有负使命,一事无成的他,能有这样几个字落于史册也只是种不切实际的奢望。
想到这里,一股巨大的悲凉和不甘攫住了他。他用尽最后的力气,将脸更深地埋进身前呜咽颤抖着的骆驼毛皮中,牙关紧咬,对抗着那几乎要将他灵魂都吹散的狂风,压制住那想要从自己喉咙里冲出的啜泣。
不知过了多久,那毁天灭地的轰鸣渐渐平息,化作了低沉的呜咽。最终,连呜咽也消失了。天地之间一片寂静。静得像是死亡。或者什么别的比死亡更彻底的消灭。
何杰感觉自己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挣扎醒来。他缓缓抬起头,沙子像瀑布一样从他的头盔和肩膀上滑落。他尝试着呼吸,但吸入的每一口空气仿佛都带着滚烫的沙砾,磨得他喉咙和肺部火辣辣地疼。
他用力眨了几次眼,好不容易才让被沙尘糊住的眼睑重新睁开。眼前的景象摇曳了几下,复归清晰。看到的一切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似乎都凝成了寒冰。
眼前的整片天地都已经被彻底重塑。先前他们所看到的那些沙丘如今已荡然无存。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全新、陌生、起伏不定的沙海。
大地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揉捏过,每一道棱线都透着冷酷和陌生。天空是一种无法以言语形容的惨淡黄色,太阳像一块被蒙上了脏布的白铁,投下的光芒没有丝毫暖意,只有一片白花花的、令人绝望的眩光。
“儿郎何在?”何杰张开干裂的嘴唇,发出的声音却像砂纸摩擦,嘶哑得不成样子。
他用尽全力地嘶吼,回应他的,只有沙子在他脚下发出的“簌簌”声,以及自己沉重的心跳。
他挣扎着站起来,只觉得腿脚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已经麻木酸痛了。他晃了几下才站稳身子,开始踉踉跄跄地在附近寻找同伴。
他身下的骆驼还活着,但已经奄奄一息,半个身子被埋在了沙里。他悲伤地看了一眼这头救了他性命的坐骑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记忆中同伴们结阵的地方。
很快,他看到了第一个人。那是年轻的主薄谢贤,一名来自陇西的小伙子,总是笑着说,等回去就娶邻村的姑娘。此刻,他面朝下趴在沙地里,身躯大半都陷在沙子里,露出的那一点不类人形,倒是更像一只被踩扁的虫豸。
何杰颤抖着将他翻过来。谢贤的脸上、嘴里和鼻孔中,全都塞满了黄沙,已经没有了呼吸。那双总是闪着光的眼睛,此刻瞪得大大的,里面满是无边的恐惧和窒息的痛苦。饶是如此,他那双满是血痕的手依旧紧紧护住了文牒。
何杰的心,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。他沉默地为谢贤合上双眼,收起文牒。
第二个、第三个……结果一次次令人心碎。小队兵吏共十二人,加上向导库尔班,一共十三。风暴过后,他只找到了三个活人。其余的九个,都和谢贤一样,成了这片沙海中冰冷的尸体。有些人是被硬生生窒息而死,有些人则是在风暴中被卷起的石块或者什么别的东西砸中了要害。
向导库尔班还活着,但他的一条腿被倒下的骆驼压断了,白森森的骨茬刺破了皮肤,看上去触目惊心。他躺在地上,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,眼神涣散,显然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感知和判断力。另外两名幸存的汉子,也都个个带伤,神情麻木,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。
绝望,如同沙漠的流沙,开始无声无息地将何杰吞噬。
他闭上眼睛,静立原地,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,缓缓吐出。再吸,再呼。“炊呴嘑吸天地之精气,是以毋病”。他默念导引口诀,强迫自己保持冷静。
作为这支残破队伍的最高指挥,他不能倒下,他无权慌张。他给向导做了简单的包扎,指挥着还能动的幸存者,开始清点物资。这个过程,比清点尸体更加令人绝望。
他们出发时带了十五头骆驼,如今已全部葬身沙海。大部分驮囊都被深埋在沙下,不知所踪。
他们花了整整一个时辰,像疯狗一样刨着沙子,最终只找到了两个水囊。其中一个在风暴中被利物划破,里面的水早已流干,只剩下一个湿漉漉的印记,像一个无情的嘲讽。
另外那个水囊倒是没破,但里面只剩了不到三成的水。
食物几乎全部无影无踪,只剩下几块比先前更干,似乎能拿来磨刀的馕饼。
而最致命的打击是,他们赖以辨别方向的简易司南,在混乱中不知被谁遗失了。在这片被风暴彻底同化的沙漠里,太阳在任何时候都像在头顶,根本无法据此判断方位。他们彻底迷失了方向。
没有足够的水,没有食物,没有方向,甚至连专业的向导也成了废人。
渠勒国,在哪里?不知道。
回大汉的路在哪里?更不知道。
他们被困住了,被牢牢地困在了西荒流沙的心脏地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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