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章 0000
亡母的梳妆台会自己更换女主人
父亲车祸去世后,母亲变得异常疼爱她的红木梳妆台。
她每天花三小时抚摸镜面,喃喃自语:“快好了,就快好了。”
直到我在镜中看见另一个女人对我笑——而母亲正在厨房剁肉。
那晚,母亲端出一锅肉汤,温柔地说:“喝了它,你就能永远陪着妈妈了。”
我打翻汤碗夺门而逃,却在院中挖出七具女性骸骨。
每具骸骨怀中,都抱着一面破碎的梳妆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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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葬礼那天,雨下得像天漏了。黑伞撑不住,雨水顺着伞骨汇成细流,冰凉地灌进我的后颈。母亲一滴眼泪都没掉。她穿着一身板正的黑西装,头发梳得纹丝不乱,站在墓穴边,像一尊过于工整的雕塑,连嘴角下垂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。亲戚们唏嘘着“节哀”、“保重”,带着湿漉漉的同情和不易察觉的窥探目光散去后,她转身就往家走,步伐稳得惊人,泥水溅在她锃亮的黑皮鞋上,她也浑然不觉。
家里一下子空了。不是空间上的,是某种填充物被抽走了,留下巨大的、回音嗡嗡的虚空。父亲的气味、他看报纸时轻微的咳嗽声、他常坐的沙发椅扶手上磨出的油光……都在急速褪色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沉滞的、木头混合着陈旧脂粉的气味,从楼上主卧——现在是母亲一个人住的主卧——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。
那气味来自她的梳妆台。红木的,很大,很老,雕着层层叠叠缠枝莲和芙蓉花的图案,有些地方的漆已经斑驳了,露出暗沉木色。听说那是外婆的嫁妆,后来传给了母亲。父亲在世时,它只是个笨重的老家具,堆满母亲各式各样的雪花膏、头油、散粉盒子。现在,它成了母亲世界的中心。
葬礼后的第二天开始,母亲就变了。
她不再去打理父亲留下的那些花圃,任杂草疯长。不再热衷钻研新菜式,三餐简单到敷衍。她所有的心神,仿佛都被那面梳妆台的椭圆镜子吸了进去。
每天,雷打不动。早上九点,下午三点,晚上八点。她会准时坐在梳妆台前那把同样暗红的鼓凳上。一开始只是坐着,对着模糊的镜面出神。后来,她开始伸出手,不是去拿梳子或胭脂,而是用掌心,极其缓慢地、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冰凉的镜面。从左上角到右下角,沿着镜框内缘,周而复始。她的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婴儿的皮肤,眼神却空洞地穿透镜面,望向某个遥远不可及的地方。
嘴唇微微翕动,声音压得极低,含混不清。我起初以为她是悲伤过度,在自言自语。有一次,我借着送水的机会,在门外屏息凝神,才从那气音里勉强捕捉到几个重复的片段:
“……不够亮……还得等等……”
“快了……就快好了……”
“再养一养……再养一养就好……”
她在跟镜子说话。或者说,她在通过镜子,跟里面的什么东西说话。
家里变得更安静了,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在老式座钟钟摆上的声音。白天我在学校还好,一到放学,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,那股木头和陈旧脂粉的味道混合着房子里无处不在的阴冷,就扑面而来,让人胸口发闷。母亲似乎察觉不到我的不适,她依旧准时进行她的“仪式”,抚摸,低语。饭桌上,她的话越来越少,常常吃着吃着就停下来,眼神飘向二楼卧室的方向,嘴角偶尔会神经质地抽动一下,像是在笑,又不像。
我试过跟她说说话,聊聊学校的事,她“嗯嗯啊啊”地应着,眼神却是散的。我也试过提议把家里重新布置一下,或者出去走走,她总是摇头,说“没心思”,“外面吵”。她所有的“心思”,都留在那面镜子前了。
父亲“头七”那晚,气氛格外沉郁。按照老家的规矩,母亲在餐桌上多摆了一副碗筷。烛火跳动,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。她没怎么动筷子,只是不时瞥向二楼。那晚她没有进行八点的“仪式”,这反常的缺席让我更加不安。
深夜,我被一阵极其轻微的、持续的刮擦声惊醒。不是雨声,雨早就停了。那声音很细,很密,像是……指甲轻轻划过玻璃。
来自二楼。来自母亲的房间。
我全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。黑暗浓稠得化不开,那声音却异常清晰,穿透门板和走廊,直接钻进我的耳朵。一下,又一下,不疾不徐,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耐心。我想起母亲抚摸镜面的手,但那是指甲,是更尖锐、更渴望接触的什么东西。
我死死攥着被角,捂住耳朵,那声音却像直接响在脑髓里。不知过了多久,它终于停了。死寂重新降临,我却再也没能睡着,睁着眼睛直到窗帘缝隙透出青灰色的光。
第二天是周末,母亲的气色看起来竟然好了些,眼角那些深刻的纹路似乎被什么力量熨平了少许,只是眼底那点空洞的黑,更沉了。她甚至对我笑了笑,虽然那笑容像是贴在脸上的,纹丝不动:“小凡,妈妈中午炖汤给你喝。”
她去了厨房。我犹豫再三,压抑不住心底翻腾的恐惧和疑惑,蹑手蹑脚上了楼。主卧的门虚掩着,那股特有的气味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。我轻轻推开一条缝。
梳妆台就在窗边,蒙着一层淡金色的晨光。镜面似乎……比往常清亮了一点?不像之前那样总是雾蒙蒙的。我鬼使神差地,一步一步挪过去。我想看看,到底是什么吸引了她全部的灵魂。
鼓凳上还残留着一点体温。我慢慢坐下,看向镜中。
镜子里是我苍白的、眼窝深陷的脸,头发乱糟糟的,写满了惊惶和睡眠不足。背后是熟悉的卧室陈设:铺得整齐的床,挂着旧窗帘的窗,墙角沉默的衣橱……
忽然,镜中我影像的嘴角,极其缓慢地,向上弯了一下。
一个完全不属于我的、陌生的笑容。僵硬,却带着一种湿漉漉的、满足的愉悦感。
我头皮猛地炸开,血液倒流,瞬间僵硬。
不,不是我!镜子里的人虽然长着我的脸,但那神态,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、贪婪的光,绝不是我自己!
我猛地眨眼,再定睛看去。
镜子里还是我,一副吓傻了的蠢样子,嘴唇哆嗦着,哪有什么笑容。
幻觉?连续精神紧张导致的幻觉?
我急促地喘着气,心脏狂跳得快要冲破肋骨。我死死盯着镜子,试图找出任何一丝异样。镜子似乎又恢复了那种常见的模糊,映照出我身后房间的景象,一切都正常得令人心慌。
可刚才那一幕太过真实。那笑容的弧度,那眼神的温度……像一根冰锥,直直钉进了我的记忆里。
就在这时,楼下厨房传来清晰、有力的“哆、哆、哆”声。
是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。厚重,规律,带着一种斩断筋骨的狠劲。
是母亲在剁肉。她说要炖汤。
可那声音……不像是剁普通的肉。太沉了,太密集了。中间几乎没有停顿。
我像被烫到一样从鼓凳上弹起来,逃离了卧室。下楼时,腿软得差点栽倒。
厨房门关着,“哆哆”声不绝于耳。我隔着玻璃,看见母亲背对着我,站在料理台前,双臂有力地起落。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色的家居服,可围裙上,似乎溅上了一些深色的、细密的点子。她处理得很专注,甚至没有发现我在偷看。
汤的香气慢慢从厨房飘出来,异样的浓郁,带着一股厚重的、我从未闻过的肉香,底层却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腥甜。
午饭时,那锅汤端上了桌。乳白色的汤液,表面浮着金色的油花和几颗红色的枸杞,几块带骨的肉沉在汤底,肉质看起来炖得酥烂。香气扑鼻,却让我胃里一阵翻搅。
母亲盛了满满一大碗,推到我面前,脸上是那种纹丝不动的、贴着的笑容,眼神却亮得异常,紧紧盯着我:“小凡,喝汤。妈妈炖了很久,很补的。”
她的声音温柔得诡异,带着一种哄诱的腔调:“喝了吧,喝了身子就暖和了,就壮实了。”
我盯着那碗汤,乳白的汤汁映出我扭曲的脸。那陌生的、带着满足愉悦感的笑容,又一次闪过脑海。厨房里那沉甸甸的剁肉声,围裙上可疑的深色点子,还有此刻母亲眼中那簇灼人的、期待的光……
“快,趁热喝。”她又催促了一遍,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桌布边缘。
我拿起勺子,手抖得厉害,勺尖碰到碗沿,发出轻微的“叮”一声。在母亲越来越亮的注视下,我舀起一勺汤,送到嘴边。
那股浓郁的、带着腥甜底气的味道直冲鼻腔。
“喝了它,”母亲的声音更轻了,像耳语,却字字清晰地凿进我耳膜,“你就能永远陪着妈妈了。”
“永远……陪着……”
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恐惧,瞬间照见了所有不对劲的碎片:抚摸镜面的低语,深夜的刮擦声,镜中陌生的笑,沉重的剁肉声,还有此刻这碗香气诡异、承载着可怕承诺的汤……
“哐当!”
我猛地挥手,打翻了汤碗。滚烫的汤汁飞溅,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。乳白的汤液混着肉块和碎骨,在老旧的地板上蜿蜒流淌,那腥甜味猛地爆发出来,充斥了整个饭厅。
母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,然后碎裂,露出底下一种混合着错愕、狂怒和某种疯狂企图的狰狞表情。“你!”她尖利地喊了一声,伸手要来抓我。
我转身就逃,用尽全力撞开饭厅的门,冲进客厅,拉开大门,一头扎进外面湿冷灰暗的午后空气中。身后传来母亲变了调的呼喊和急促追来的脚步声。
我没有回头,拼命向前跑,心脏在喉咙口狂跳,肺叶像要炸开。冰冷的空气灌进喉咙,带着泥土和腐烂落叶的味道。我不能停,绝对不能停!
我漫无目的地乱跑,直到肺里的刺痛和双腿的酸软让我再也迈不动步子,才踉跄着扶住一棵老槐树,剧烈地干呕起来。眼泪混着冷汗糊了一脸。抬起头,才发现自己竟然下意识地跑到了自家老宅的后院。这里以前是父亲的花圃,如今荒草蔓生,几乎有半人高,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荒凉破败。
“永远陪着妈妈……”
那句话还在脑子里嗡嗡作响。怎么“永远陪”?像父亲那样,变成一张黑白照片挂在墙上?还是像……像某种更可怕、更具体的方式?
后院角落,有一小块地,泥土的颜色比周围更深一些,像是被反复翻动过。旁边扔着一把生锈的旧铁锹,是父亲以前用过的。
一个极其可怕、却越来越清晰的念头攫住了我。
我颤抖着走过去,捡起那把铁锹。入手沉重,锈蚀的刃口沾着干硬的泥巴。我看了看紧闭的家门,母亲没有追出来,也许她以为我跑远了。
一种混合着恐惧、求证和毁灭冲动的力量,支配了我的手臂。我举起铁锹,朝着那块颜色异常的土地,狠狠铲了下去!
泥土比想象中松软。一锹,两锹……我疯了一样挖着,汗水和泥土混在一起。铁锹不时碰到坚硬的石块或树根,发出沉闷的撞击声。
挖到大约半米深的时候,锹尖碰到了不一样的东西。
不是石头。是一种更脆、更空泛的触感。
我丢开铁锹,跪在坑边,用手疯狂地扒开潮湿的泥土。
一抹刺眼的、熟悉的暗红色露了出来。
是木头。红木。
我的心跳停止了。
我继续扒,手指被碎木片划破也浑然不觉。
那是一个梳妆台的残骸。不,不止一个。
我看到了雕花的碎片,扭曲的台柱,铰链断裂的抽屉……而在这堆腐朽破碎的红木残骸中间,半掩在泥土里的——
是骨头。
人的骨头。
我瘫坐在坑边,浑身冰冷,连呼吸都忘了。
不是一副。我看到了不同的朝向,叠压的肢骨,好几个残缺的骷髅头,空洞的眼眶朝着灰蒙蒙的天空。
一阵阴冷的风卷过后院,荒草伏低,发出呜咽般的声音。
我强忍着巨大的眩晕和恶心,颤抖着,一点点清理开那些破碎的木片和泥土。
一具,两具,三具……
一共七具。
七具女性的骸骨,以各种扭曲的姿态,蜷缩或俯卧在这个不深的土坑里。年代似乎不一,有的骨头已经发黑酥脆,有的相对“新鲜”些。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。
每一具骸骨,无论姿势如何,那只剩下白骨的手臂,都紧紧搂抱着一面破碎的镜子。
椭圆形的镜框,红木雕花,即使碎裂成几块,即使沾满泥污,我也认得。
和母亲卧室里那一面,一模一样。
镜子的碎片,映出我毫无血色的、濒临崩溃的脸,也映出坑底那些空洞的骷髅,映出这荒芜后院上方的、沉重如铁的灰色天空。
其中一具骸骨,离我最近,骨头颜色较深,它怀里抱着的镜子最大的一块碎片上,粘着一小缕干枯的、挽成旧式发髻的长发。
风吹过,那缕枯发,轻轻动了一下。
仿佛有无数个声音,在破碎的镜片中,在腐朽的骨骼间,在每一寸浸透了绝望的泥土里,同时发出了一声幽幽的、满足的叹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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