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6章 就它了
红楼梦不必考虑。那是极深的一汪水,盛人心、盛家国,须以安稳为地,才能看见它最好的样子。
眼下军国事多,把那面镜子立得太早,只会叫人分心。水浒传也不行。它写的是反与起,江湖的豪气与规矩的对撞,热则热,锋也太直,大宋当下要把人心往里收,不是把刀往外递。
三国与西游摆在面前。他把两部书的骨头摸了一遍。三国是棋,讲的是势,是合纵连横,是天下的权衡。
它适合士林,适合在灯下推演,适合群像站队,看诸葛借东风,看曹操夜渡,看孙刘结义。它的精神更多落在治与谋上,落在大局的流转上。
西游是路,讲的是人,是心里那团火怎么生、怎么灭、怎么被风吹得更旺。一个人先强,再被规矩驯服,再在规矩里找到更大的天。
对眼下的大宋,路可能比棋更有用。他想到一个兵,一个匠,一个挑担走夜路的商,一个在家里照看小孩的妇人。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握在手里的影子,能在最难的时候想起一句话、一招拳、一段笑。
西游的英雄,是可以被每一个普通人借用的。孙悟空会赢,会输,会被压,会站起来。
他把这句话在心里咀嚼了两遍,像把一枚小石子含在口中,凉意过了,甘味才慢慢出来。棋与路在案上对峙,他目光一转,落在那条路上。
三国是大棋盘,讲势。势能聚军心,却容易把人心拧成算盘。如今朝局未稳,百姓要的是一口气,能抬头时不怕,能低头时不散。西游是路,讲的是人。一个人先有了骨,再学会把骨头放在队伍里走。这口气,对眼下更合适。
“就它。”他低声道。
他把写了泉州那几页压在一旁,抽出新纸。墨已磨得浓,他不再犹豫,笔心落下,先定一段引子。文字不摆古腔,句句往前走。
就它。他低声落下这两个字,心里的弦绷住,立刻把案上一叠纸抽到面前。砚里墨已浓,他把笔在砚心里一转,黑意被挑起,像一缕缕细线。他不再犹豫,笔锋落下,先定引子,句子短而直,往前走,不拐弯。
他把山海气象先压在纸上,一块石头在潮声里立起,天光一照,裂缝开成了门,一个猴蹦出来,眼睛亮得像两颗新洗的石子。
他在心里给读者递了第一口气,生动,干净,能抓住人。他知道评话先生要的就是这个开门见山的劲。
接着是寻路。他让猴子不愿意被山头的安逸套住,拍胸脯、跳峡谷,千山万水跑到一个大门前,门上挂着三两个字。
他想了想,笔一顿,把门匾欢快地写出去,再把一位先生的身段写得不威不怒,慢条斯理。他把拜师这一节写得俏,写几句师徒问答,藏一点笑,留一点锋。
等猴子得名,他在页边点了个小钩,心里想的是回目要押得紧,回尾要留口子给人期待。
第二日未亮,他已写到七十二变。手上速度不慢,心里却很稳。他把筋斗云写成一口气的飞,他把法门传授写成两个聪明人眉眼里的心照不宣,读书人看明白,茶摊上的人也能听懂。
他刻意没有把字句堆到艰深处,白话里夹一点古腔,抻出韵味,不拖泥带水。
第三回落笔,他写海风。他知道海这条线会给后头的船与人开一个口子,于是让猴子下海,把龙宫写得华丽又有市井气。
他把定海神针摇晃两下,就让它顺顺当当落到猴子手里。重量与欢喜在纸上撞了一下,字里生风。他收笔前再添两句,勾住下回的路,打一个小悬,让人要追。
三回写完,窗外的白光像一层薄纱擦在窗棂上,他把纸叠整齐,装进竹夹,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。
然后起身出门。殿外的露气还没散净,阶前石缝里泛着潮意。他一路走到贤妃所居的小殿,门侧玉兰树叶还挂着水珠,风一吹便轻轻作响。
史芸已经起了,发梢微湿,正在吩咐宫人收拾案几。见他进门,先笑,眼神往他手上落去。
“陛下手里拿的是什么。”
他把竹夹略一抬,语气淡淡的,像说一件不重要的小事,“某位大臣闲来无事写的小故事。”
她听着,兴趣一下子被勾起来,伸手要。宫人端下温茶,退得远远的,只留他们两人面对面。她把竹夹抱在臂弯里,往窗边坐,垫了软垫,靠着栏杆把第一页翻开。
第一行看过去,她肩头像是轻轻动了一下。石头裂开,潮声里蹦出一个猴,她眼睛先亮,再弯,像是不自觉就笑了。
她原本读书喜欢安稳的文字,这会儿被纸上的那股野劲一冲,心里像被人用指尖点了一下。
她把指肚按在页角,读得很快,又不急躁。猴子在山里跑,她的眼神跟着往前追。它不甘心被水帘洞的安逸困住,她就像和它一起往外望,像要从纸页里跃出去。
拜师那一段,她读到问答,眉梢轻挑,眼里藏笑,唇角抿了抿,不让笑声出来。他坐在对面,看她的神色起落,心里静得很。他知道该把哪里写得俏,哪里留个空。
评话要的是口子,戏台要的是架子,读书人要的是回味。三者能揉到一处,故事才真活。她翻到第二回,七十二变的门径一层一层抻开。她看得专注,像是跟着在脑子里演一遍。
猴子化风,化草,化成小虫,她的手指跟着轻轻一勾一转。筋斗云一提,她胸口跟着松了一口气,像是凭空得了一招路上护身的法门。
她时不时抬眼看他一眼,又很快低头。那目光里带着笑,也带着一点骄矜:像是在告诉他,这故事好,真好。
她不说话,反而把心神全压在纸上,像是怕漏掉哪个小细节。她这样的专注,他很熟悉。她听他说政事时是这副模样,听他讲民间趣闻时也是这副模样,如今换成故事,神气更活一点。
第三回写到龙宫。她读着,呼吸明显浅了一线。水底的光、殿里的纹,她在脑子里一一摆开,像在看一场热闹的市集。
棒子一出现,她握稿的手跟着用力,腕子轻轻往下一沉,又抬起来,像真被那分重量压过。她低声道一句好,没有出声,她自己听见就收住了。
他端茶,茶面上的热气温温往上冒。他看她额角有细汗,便把窗扇推开一缝,让风进来些。
她连头都没抬一下,只在页角把指尖轻轻点两下,像着了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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