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8章 丝尽处,光始生
夜色如墨,织政院地库深处烛火幽微。
沈知微指尖微颤,将那块染血玉佩轻轻翻转,对照着摊开在案上的皇陵出土丝帛摹本。
两道纹路在灯下缓缓重合——云藤缠绕,九曲回环,末端皆有一枚极细的“承”字暗记。
“一模一样。”她低声开口,声音几乎被地窖的寂静吞没,“这是……先帝胞妹‘昭和长公主’的陪葬信物之一。”
谢梦菜站在阴影里,斗篷未解,眉眼冷峻如霜。
她缓步上前,目光落在玉佩中央那道裂痕上,像一道陈年旧伤,横亘在血脉与真相之间。
“那位姑母,”她轻声问,“是怎么死的?”
裴砚之从一堆泛黄卷宗中抬起头,手中抄录的墨迹尚湿:“史书只记‘无子不孕,幽居自殁’。但……”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,“内档有删改痕迹。有人抹去了她临终前三个月的脉案记录,还有乳母名册也被抽走两页。”
谢梦菜眸光微闪。
“所以‘承’字,不是传承旧党。”她缓缓闭眼,再睁开时,已是一片清明,“是‘承嗣’——他们要找的,从来不是一个旗号,而是一个人。”
空气凝滞了一瞬。
李砚秋站在角落,手中握着一份刚拟好的告示稿,听到这话,手指猛地收紧:“你是说……当年那个孩子,并未夭折?”
“若真死了,何必藏玉佩?”谢梦菜走到案前,指尖轻点血佩纹样,“他们怕世人知道,废妃并非无后。那一子,才是正统血脉的延续。”
她转身看向李砚秋,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:“明日就发《靖禾宗亲录》征集令。就说朝廷欲追查皇室遗孤,凡持有旧玉、残诏、信物者,皆可前来核验身份,赏银百两,免役三年。”
李砚秋一凛:“可若是假的呢?”
“真假不重要。”谢梦菜唇角微扬,眸中寒光掠过,“重要的是,他们会自己跳出来。”
五日后,民声廊前排起长队。
三百余件信物堆满三间偏厅:残破的金锁、褪色的绣帕、断裂的牙牌……有人哭诉祖上曾为宫人,有人跪求查验血脉。
谢梦菜一身素衣,亲自坐镇甄别,不疾不徐,一一过目。
直到第三日黄昏,她拿起一枚边缘焦黑的铜牌。
断裂处参差,像是被人狠心掰开。
正面刻着“奉先监”三字,背面却空无一字。
她摩挲着铜牌夹层,忽觉指腹一陷。
陆怀瑾立刻上前,用银针小心撬开暗格,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绢纸。
展开刹那,所有人屏息——
纸上绘着一条隐秘地道,起点标注“清虚庵”,终点直指皇城东南角一处废弃水渠。
旁边还有一行蝇头小楷:“癸未年七月初九,携主出宫,藏于南庵。”
“清虚庵?”裴砚之皱眉,“那是座荒废多年的道观,早没人住了。”
谢梦菜却已起身,将铜牌收入袖中。
“那就去看看。”她说得极轻,却字字如钉,“看看二十年前,到底谁活着走了出来。”
当夜三更,程临序披甲执刃,率亲卫悄然围住清虚庵。
月光惨白,照着倾颓的山门与枯藤缠绕的殿柱。
崔九章带人破开地窖石板,腥腐之气扑面而来。
密室低矮阴冷,四壁挂满黄符,正中供桌摆着先帝画像,香火未绝。
一具孩童骸骨蜷缩在蒲团之上,身披麻布,头朝北方。
程临序蹲下身,刀尖挑起骸骨旁一块残布,赫然露出一角墨绿长袍。
衣襟内里,密密麻麻绣满经文,字迹扭曲如咒。
“是他。”崔九章声音沙哑,“‘承衣使’穿的就是这种袍子。”
陆怀瑾举灯近看,忽然瞳孔一缩:“将军,你看这墙角——”
那里挂着另一件完整的墨绿长袍,袖口磨损严重,像是常穿之物。
而在袍子下方,一只木盒静静摆放,盒盖微启,露出半块染血玉珏。
谢梦菜赶到时,天边已泛鱼肚白。
她走入密室,脚步很轻,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孩子。
风从破窗灌入,吹动那件长袍微微摆动,像一只无声招魂的手。
她跪在骸骨前,伸手探向那小小的手掌。
指节僵硬,却仍紧攥着什么。
她一点点掰开枯骨的手指。
一枚玉珏,静静躺在掌心。
残缺的一角,正好能嵌进她袖中那块血佩的裂缝。
严丝合缝,如同命运终于咬合的齿轮。
烛火将熄,天光未明。
谢梦菜跪在清虚庵密室的蒲团前,指尖微颤,却稳如磐石。
那枚从枯骨手中取出的玉珏,静静躺在她掌心,残缺的一角与袖中血佩严丝合缝地嵌合,仿佛两片离散二十年的魂魄,终于在此刻重聚。
风穿破窗,吹动墙上黄符猎猎作响,如同亡灵低语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她轻声开口,声音极轻,却像刀锋划过死寂,“‘承衣使’不是组织……是血脉。”
陆怀瑾举灯的手微微一抖,火光映出他眼底震惊:“你是说——那位乳母,并未遵命毁婴?她用自己的孩子替了皇嗣,把真正的皇子藏了下来?”
谢梦菜没有回答,只是缓缓起身,目光落在墙角那件完整的墨绿长袍上。
袍身磨损严重,袖口起毛,领缘泛黑,显是常年穿着。
而那密密麻麻绣于内里的经文,并非佛咒,而是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抄写的同一句话——
“吾本当承统,却不得见天日。”
她忽然懂了。
这二十年来,“承衣使”并非为旧党效力,而是在替一个被抹去存在的孩子申冤。
每一次刺杀、每一道血佩、每一桩秘案,都不是为了夺权,而是为了让世人听见那一声从未出口的啼哭。
可悲的是,天下皆知昭和长公主无子,史册无名,宗庙不录。
那个本该活下来的孩子,连死后都未曾拥有一个名字。
谢梦菜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眸中已无怒意,唯有深不见底的悲悯。
她转身走出密室,风雪扑面而来。
程临序守在院中,铠甲染霜,眉睫结冰。
见她出来,只低声问:“要追吗?”
她摇头。
“不必。”她说,“我要的不是缉凶,是正名。”
三日后,京中震动。
《宗殇录》刊印千册,由织政院下属苏文昭主持发布,详述当年废妃蒙冤、乳母换婴、幼主惨死之始末。
书中附有脉案残页、宫人证词、地道图样,更有那两半合璧的玉珏拓影,赫然印于卷首。
更令人哗然的是,谢梦菜以昭宁长公主之尊,上书皇帝,请其亲赴清虚庵祭祀幼主,“以正天伦,安鬼神,慰苍生”。
朝堂之上,反对之声如潮。
“此子出身不明,若开祭祀先例,岂非动摇国本?”礼部尚书拍案而起,须发皆张。
“荒唐!一个早被定论夭折的野种,也配享皇家香火?”
谢梦菜立于殿心,素衣未饰,却不卑不亢。
她只道:“陛下可愿开启祖庙密匣?先帝遗诏,或有留存。”
满殿哗然。
皇帝沉吟良久,终允查验。
当祖庙密匣开启,尘封多年的黄绢展开,一行遒劲朱批跃入众人眼帘:
“吾妹之子,朕养为己出。若继位不成,望后世勿再戮无辜。”
笔迹确凿,印玺清晰。
大殿骤然死寂,连呼吸都凝滞。
皇帝久久不语,终抚诏垂泪:“……寡人愧对兄妹之情,更负苍生于无声。”
三日后,皇帝亲赴清虚庵,设坛祭奠,追封幼主为“悼殇太子”,赦免所有牵连者,列入宗室谱牒,岁岁享祭。
唯“承衣使”仍在逃者,另议处置。
消息传遍京城,百姓焚香叩拜,称此为“二十年冤魂归位”。
然而谢梦菜知道,那个人还没走。
他等的从来不是复仇得手,而是有人肯为那具蜷缩在地窖中的孩童,点一盏灯。
三日后,雪夜更深。
织心堂外忽闻轻叩。
值守的小婢推门查看,门外空无一人,唯有寒风卷雪。
可门环之上,却挂着一件墨绿长袍,湿冷沉重,似刚从风雪中来。
谢梦菜闻讯赶来,接过长袍,指尖触到内衬残布时,忽觉异样——那被烧去大半的衣里,竟还残留一角绣线,隐隐可见半个“承”字,针脚细密,力透三层织物。
她捧袍入堂,置于火盆之上。
火焰腾起刹那,窗外接连亮起数十盏萤灯,自四面八方次第点亮——那是散布在京畿各地的织谕使们,自发燃起的“信灯”。
无需号令,他们以灯火回应,如同星河倒灌人间。
她望着跳动的火光,轻声道:“你要的不是血债血偿……是有人承认他来过。”
话音落下,忽觉袖中微颤。
一张小笺悄然滑落,纸色泛青,边缘焦灼,似曾火中取字。
上书三字,墨迹未干:
“我归矣。”
檐角无声,一道银影伫立良久,披雪而立,宛如幽魂归家。
风起雪涌,终化入茫茫夜色深处,不留痕迹。
火盆中,墨绿长袍渐成灰烬,最后一缕青烟升起时,谢梦菜凝视那残烬,忽然蹙眉。
她伸手探入灰堆,指尖捻起一丝未燃尽的绣线——色泽暗金,触感诡异,竟不似寻常丝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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