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6章 你给咱说实话

吕本回到府邸时，天色已经擦黑。

他刚进门，管家就迎了上来。

“老爷，有位蒲先生，已经等了您一个下午了。”

吕本摆了摆手，他现在谁也不想见。

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，一个蓝瞳深目的色目人，就从偏厅里快步走了出来。

“吕大人。”蒲某人操着一口不算流利的汉话，躬身行礼。

“在下受主人所托，听闻城中恒祥珠宝行可能会被朝廷发卖，想请大人帮忙牵个线，高价购入。事成之后，必有重谢。”

吕本还没说话，老管家已经走到蒲某人身边，低声把今日宫里发生的事情，简单说了一遍。

蒲某人脸上的笑容，一点点僵住。

他愣在原地，半晌没有出声。

良久，他长长叹了口气，对着吕本拱了拱手：“是在下唐突了。告辞。”

说完，他转身就走，再也没提珠宝行半个字。

吕本看着他的背影，连他是谁，为何而来，都没有心思去问。

他现在，什么都不关心了。

当天夜里。

金陵城里，几家最显赫的士族宅邸外，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些人。

有的是挑着担子叫卖馄饨的小贩，只是他的吆喝声，总比别人少几分力气。

有的是缩在墙角打瞌睡的乞丐，只是他的眼睛，总是不经意地瞟向那朱漆大门。

朱元璋一脚踏入坤宁宫，殿内的暖意没能驱散他心头的半分寒气。

马皇后正坐在榻上，手里拿着针线，却一针未动。

她抬起头，没起身，就那么看着他。

“朱重八，你今天在殿上，对英儿说话太重了。”

她的声音不响，却让朱元璋的脚步顿在那里。

普天之下，也只有她敢这么叫他，也只有她的话，他会听。

“那孩子，句句在理。”马皇后放下针线，“江南那帮人，就没几个是干净的。抬高商税怎么了，动了他们的钱袋子，就跟要了他们的命一样。”

“这几年，你把朝堂弄得太僵了。”

朱元璋没反驳，走到她身边坐下，给自己倒了杯凉透的茶水。

他心里清楚，当朱允炆说出“苦一苦百姓”那五个字时，他就明白大孙是对的。

只是那股被顶撞的火气，无处发泄。

“咱……是有点过了。”他闷声说。

“英儿呢？回来了没？”

“回来了。”马皇后叹了口气，“回来就说没胃口，扒拉了两口饭，就回自己寝宫了，说是还有账没算完。”

朱元璋的心，被揪了一下。

受了这么大委屈，不哭不闹，还在惦记着做事。

他站起身，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去。

“你去哪？”

“去看看咱大孙。”

朱雄英的寝宫外，宫女们正低声交谈，见到皇帝过来，吓得立刻跪了一地。

朱元璋摆了摆手，示意她们噤声。

他透过门缝朝里看。

小小的身影，正趴在书案前，一手拨着算盘，一手拿着笔，在一个奇特的账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。

那副专注的样子，哪像一个刚在朝堂上挨了训斥的八岁孩子。

朱元璋心里五味杂陈。

这孩子，比咱年轻的时候沉得住气。

他轻轻推开门，走了进去，刻意地干咳了一声。

“咳。”

朱雄英的笔尖一顿，抬起头。

爷孙俩就这么对视着，谁也没先开口。

最后，还是朱元璋先败下阵来。

他走到书案边，大手摸了摸朱雄英的脑袋。

“英儿，今天在殿上……是皇爷爷不对。”

朱雄英摇了摇头。

“孙儿没生气。”

他放下笔，小脸很认真。

“是孙儿考虑不周全，只想着从商人身上找钱，却没顾念天下人不能都去做生意，银子……终究不能当饭吃。”

朱元璋的手僵住了。

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孙子。

这话，不该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说出来的。

良久，他长叹一声，揉了揉朱雄英的头发，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感慨。

“单凭你这份心胸，就比你爹强！”

朱标那犟驴，要是认准一个死理，能跟咱顶上三天三夜，不带拐弯的。

朱元璋的心情舒畅了不少，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下，好奇地打量着桌上的账本。

“你这大半夜的，算什么账？”

他顺势问道：“莫不是，真跟蓝玉那小子在做什么买卖？”

朱雄英点了点头，没有隐瞒。

“是做了点小生意。”

“做点好。”朱元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，“咱大明的皇太孙，跟咱大明的开国公，联手挣点钱，天经地义。不挣钱，那才叫不正常。”

朱雄英把桌上的账本推了过去。

“皇爷爷，您过目。”

朱元璋接过来，只看了一眼，就“咦”了一声。

这账本的记法，他从未见过。

左边是进项，右边是出项，一笔笔款子，从何而来，去往何处，条理分明，清清楚楚。

比户部那帮账房先生记的糊涂账，高明了不知多少倍。

“这‘四脚账’，谁教你的？”

“孙儿自己琢磨的。”

朱元璋心里又是一阵赞叹，咱这大孙，真是个宝。

他继续往下翻，脸上的笑意，慢慢凝固。

当他看到最后一页的汇总时，手抖了一下，账本差点没拿稳。

“几……几日，就挣了八万两？”

朱元璋的声音都变了调。

“这他娘的，比咱户部一天收的税都多！你们这是做买卖，还是在明抢？”

他翻回到前面，仔细看着每一笔支出。

人工，铺面，杂项……

本钱少得可怜。

朱元璋的面色沉了下去，他把账本重重合上。

“朱雄英，你给咱说实话。”

他的语气严肃起来。

“你是大明太孙，是未来的天子。君子爱财，取之有道。打家劫舍，强取豪夺的不法买卖，咱朱家的人，绝对不能做！”

朱雄英被他这话说得哭笑不得。

“皇爷爷，您想到哪去了。”

他解释道：“孙儿是卖东西，正经生意。”

“卖什么东西，能这么挣钱？”朱元璋不信。

“就是这个。”朱雄英指了指寝宫门窗上镶嵌的琉璃。

“玻璃珠宝。”

朱元璋一愣，随即摇头。

“不可能。”

他断然否定。

“这玻璃，都是从波斯那边，千里迢迢运过来的。光是运费，就是一笔天文数字，路上还要死人。你卖这个，怎么可能挣这么多，本钱都不够。”

朱雄英笑了笑，没有直接反驳。

他换了个问法。

“皇爷爷，那孙儿问您。”

“当初，给坤宁宫装这几扇玻璃窗，花了多少银子？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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